曾辉：我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城市？

文/高歌

杨梅竹斜街位于北京前门外，在这条街上仍有青云阁的后门，上书“青云阁”石匾额。这里曾是清末民初的文士、官员、商贾的消遣之所。当代与青云阁并列的不仅有咖啡厅、餐厅，也有这条街上的原住民，这些一同构成了独特的社区景观，使杨梅竹斜街成为“古早”城市更新的一个样本。

从2011年开始，连续十年在北京国际设计周设计之旅活动中，北京大栅栏包括杨梅竹斜街在内的老街区就创新推进城市更新工作，在全国较早地推动老街区小微空间更新计划，为城市更新积累了宝贵经验。

其间曾辉作为北京国际设计周负责人，也是CBC建筑中心首席城市美学专家，参与见证了北京大栅栏、什刹海等老旧街区小微空间更新改造的创新模式，在此前的2008年北京奥运会筹备期间，曾辉是奥组委景观规划实施处处长，通过场馆景观与城市景观的规划设计与实施组织，也开始关注城市形象与城市设计的实验与实践推广。

伴随着城镇化水平的不断提高，城市开发建设的模式也进入了新的阶段，从外延式向内涵式转变，“十四五”规划纲要中明确提出实施城市更新行动，城市更新行动在那时就上升为国家战略。

2025年5月15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近日印发《关于持续推进城市更新行动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其中提出引导居民、规划师、设计师等参与城市更新和社区建设。

除了需要补齐城市基础设施的短板弱项，也包括消费型基础设施的强化建设，诸如历史文化街区、老旧片区、绿地开放共享等既有片区更新改造，注重文化、旅游、餐饮、休闲娱乐等一体化建设。

6月4日，财政部公示2025年城市更新行动评审结果，北京、天津、唐山、包头、大连、哈尔滨、苏州、温州、芜湖、厦门、济南、郑州、宜昌、长沙、广州、海口、宜宾、兰州、西宁、乌鲁木齐等20个城市入围。未来几年，中央财政计划补助超过200亿元，支持上述城市实施城市更新行动，探索建立可持续的城市更新机制。

城市到底是什么？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城市？城市的生命力来自何处？城市规划的目的是什么？增量见顶，城市更新该如何向存量要答案？

带着这些问题，和讯与曾辉展开交流，探求他对城市小微空间的美学更新思考。

01、城市更新是不断传承与创新的过程

和讯：你最早是什么时候接触到城市更新的概念，该如何理解城市更新？

曾辉：城市发展本身就是一个传承与创新的过程，回溯历史，城市在不同时代的演变中都是在不断地迭代与发育的。从原始时代的城市格局看起，如良渚文化和半坡文化遗址，可以看到很多都是圆形城市的初级模式，圆形围合的方式是用较小的工程代价围合起更大的面积，环城而建壕沟和围墙。随着城市文明的发展、筑城技术的进步，比如板筑夯土筑墙方式的出现，建造直线城墙的成本较低、效率提高，为大规模方形城市的规划打下基础。

《周礼·考工记》提到“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 ”等内容，这意味着中国的营城模式开始逐渐规范起来。一直到唐长安、宋汴梁、元大都、明清北京城，都是按照相应规范的营城制式和结构不断延续的，从中轴线到左祖右社，前朝后市等范式，其中蕴含了城礼的理念。城市的发展既是因地制宜的，比如北京四合院的建筑布局结构，也可以被看作是老北京城市格局的微缩空间形态。

进入现代文明之后，人们就要打破传统城市模式制约。在中世纪，欧洲以城堡为主的城市发展格局是以防御性为主的，在不同的时代也会出现面向商业的城市发展格局的转变。进入现代文明，人口的剧增对于城市的发展带来了新的诉求，城市以增量的方式来解决大规模人口的居住问题。解决人在城市之中的适合生存状态和创造宜居生活方式成为工业化以来城市发展的重要命题。

百年以来，可以看到世界大中小城市都在不断地扩展，以摊大饼的扩张模式为主导来进行城市发展。纽约最早就是曼哈顿岛的一个角，慢慢地铺满了整个曼哈顿岛，又从新泽西到布鲁克林，扩展成为超大型国际都市，同时也将卫星城体系发展为大城市群。这种扩展模式在世界上很多城市的发展中都可以看到。

近几十年，中国城市化快速发展，资本投入以及产业布局都是围绕着城市增量开展的，因为城市是信息的集中地，是资本的聚集地，也是文化、科技等各方面人才的汇聚地。所以，现代化城市是人类文明进程中高级阶段的产物。但城市的无限扩大所带来一系列的城市病，致使人们发现城市的生活质量与生产效率出现问题。后工业时代人们不再是以物理空间的占有作为资本和财富增长的主要依靠，许多高科技企业未见得规模很大，但也能创造出很大的产值。中国的几个大城市都曾出现过地王，因为它的产值太高了，每亩土地的产值甚至在亿元以上。所以企业、资本自然会汇聚于此。这对于城市的发展是一个很好的带动。但是城市不仅是生产型城市，也应是生活型城市，城市的主要价值之一是承载生活，所以宜居是城市更新的重点发展方向，都需要以城市生活服务平台为依托。

1958年8月，在荷兰召开的城市更新会议上，提出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对于自己所居住的建筑物、周围的环境或出行、购物、娱乐及其他生活活动有各种不同的期望和不满。人们对于所居住房的修缮改造，对于街道、公园、绿地和住宅区等环境的改善，以形成舒适的生活环境和美丽的市容为目的。包括所有城市建设改善活动都是“城市更新”。

和讯：你曾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参与过奥运形象景观的规划设计工作，当时的思路是什么？有无经验可以复用至当前的城市更新和改造？

曾辉：先从2010年上海世博会的主题说起，所提出的核心理念是“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当人们发现城市病让生活变得不太美好的时候，就需要用文化艺术和创意设计等方面的力量去改变城市生活场景，用各方的资源和创新力量介入到城市更新的工作中。从一定意义上说，城市环境美好了，生活也有随之美好的可能性。

我开始有这方面的思考是在90年代初，当时我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任教，那时候关注的领域不仅是在企业形象设计方面，也已经关注到城市形象设计问题，我曾经受国家旅游局委托主持设计过中国优秀旅游城市形象系统等项目，后来也曾参与主编过《中国城市形象设计年鉴》，一直持续关注城市品牌与城市形象设计的研究和应用，也逐渐认识到艺术设计在城市美学更新中可以起到应有的作用。

北京奥运会的形象景观规划设计，需要考虑的是城市景观与场馆赛事景观的协调，以此展现出奥运形象景观对城市景观所带来的可持续影响和品质提升。这就意味着不能只考虑赛场的形象景观，场馆景观影响和带动着城市园区和街区的形象景观，比如奥林匹克中心区，不仅是由鸟巢、水立方、国家体育馆所构成的体育竞赛区域，实际上是城市环境重要的公共场域，也是北京中轴线上重要的文化空间节点。

对于北京奥运会，国际奥委会前主席萨马兰奇先生曾表示他认为北京2008年奥运会的形象景观是“无与伦比”的，后来“无与伦比”被国际奥委会罗格主席用于评价整个北京奥运会。这一评价认为在场馆景观和城市形象景观中展现了中国文化的元素和精神，展现了东方文化的美学特色，形成了北京奥运会形象景观的文化亮点和美学面貌。因为奥运会是文化、教育与体育的共同载体，物以载道、物以载美，所以对于北京奥运会主办城市北京以及5个协办城市（沈阳、天津、上海、广州、香港）的场馆与城市景观而言，思考的是如何通过奥运会形象景观来影响和提升城市美学，这涉及到城市更新的一个重要问题：更新的不仅仅是城市的物理空间，同时也需要的是城市形象的美学更新。

02、城市美学的诉求引导城市的小微空间更新

和讯：现代城市发展理论，比如“花园城市”“光明城市”等概念一度成为城市建设和物质空间规划的方法论，在城市更新改造过程中，应该如何去激发城市小微空间的活力？

曾辉：在城市物理空间上，对城市基础设施的改造和更新始终是重要的任务，比如北京东六环改造成通州副中心的高线公园，通过改造柔化城市的地带间隔，这看似是在进行交通硬件的改造，实际上是体现了城市的美学更新。

营造可以亲近的花园城市场景，如无界公园、口袋公园和小微绿地。在城市公共文化服务的发展中，也结合城市更新发展，在街区、社区、商业街区更多地引入咖啡馆、书店、美术馆、街角剧场等文化运营空间，开发文商旅体融合新场景，成为“小而美、小而精”城市美学的空间节点。

对北京胡同街区的改造更新，也会发现很多胡同空间狭小，我曾提出了老城与老旧社区的小微绿地更新项目。在参与北京卫视“暖暖的新家”设计节目的过程中，帮助北京礼士胡同中的一家百年的老房子进行设计改造，以往许多四合院都把厨房或杂物间搭在院子里，使院子变成了大杂院。而空间改造时把原先堆放杂物的地方设计成玻璃花房，里面种上花植，平时家人也能坐在花房里喝茶，孩子可以写作业，对整个四合院落来说，它就是一个透明的花植景观。从这样几平方米的小微空间改造入手，四合院及胡同街区的屋前屋后、犄角旮旯都可以改造成小微空间景观，从而逐渐去改善胡同街区的生活环境品质和面貌。

所以，老旧街区的小微空间绿地计划就是将城市老街区的小微空间设计改造为小微绿地、口袋公园和其他公共文化服务设施与场所，将城市老旧、杂乱的公共卫生死角等小微空间进行美学改造，让城市的老旧街区释放出更多的小微绿地空间和都市田园式的景观，还绿于民，进而改善老旧城区街区的生活环境，在保护传统街区的人文特性的同时，提升街区的公共文化服务和环境景观品质。因此，在城市更新中，通过创意设计力量的导入，充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犄角旮旯、房前屋后、墙体植被来增加花植景观，利用屋顶或街角，或家庭空间，种植蔬菜或花果，营造小微型花园及休闲空间，让出更多老街区公共休闲绿地。以共建共享的原则，鼓励支持居民和单位种植花草，根据街区环境情况，由设计方提供有针对性地景观改造建议和设计方案，与居民形成良好互动，共同参与到社区环境维护之中，进而改善老旧街区生活小微空间环境，提升城市的生活美学品质。

城市美学的核心意义和价值在于如何帮助城市建立起良好人居环境， “创造美好生活”是城市美学的价值导向，以生态、生产、生活“三生合一”的系统设计观来进行城市小微空间的美学更新。

同时，城市更新也需要社会创新设计思维的介入。社会创新设计就是通过有善意的创意，来帮助街区获得新的活力，让城市更新紧紧围绕美好生活的价值导向和诉求。城市的陈旧设施和空间，都可以通过创意设计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城市更新不仅局限于物理空间的翻新和基础设施的完善，更关系到城市精神文化氛围、生活美学格调的塑造。如何解决城市的社会问题，帮助城市朝向善意、良性、友好的方向去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讲，社会创新设计对于城市更新而言，就是站在社会学层面上运用设计思维形成的城市更新解决方案。

和讯：城市更新的“小微改造”，如何理解“针灸式”的更新方式？

曾辉：城市小微空间的美学更新，遵循以文化赋能城市更新的导向，对于老城及其历史文化街区，特别是城镇老旧小区、老旧街区、老旧厂区的文化遗产资源，进行文化遗产影响评价，采用轻介入、针灸式的城市更新方法。我在《城市更新与城市美学》一书中，就强调了城市空间的美学更新思考与探索，老旧空间植入新的文化业态和内容。如采用“以展代建，以展代招”的方式，引入演艺文化活动、艺术设计、非遗之美等相关小微型活动和展览内容，让新的文化和商业业态参与到城市老旧街区更新中，进而影响和带动老旧街区空间活化起来。其中，也鼓励城市公共设施的艺术化更新，推行可运营的公共艺术空间方式，将公共艺术景观与便民性、文旅型的文化运营服务相结合。同时，运用社会创新设计的思维和方法，有机地融入城市小微空间的美学更新中来。从小微绿地、口袋公园、街角花园以及城市社区、街区的公共区域等，推行公共文化空间和设施的艺术化、美学化提升改造。对于城市社区、商业街区和口袋公园的小微空间，打破彼此的边界，以针灸式的方式植入多样化、在地化、艺术化的文化生活空间节点，这些是城市小微空间的美学更新思路。

因此，就当代中国的城市发展而言，城市更新不仅仅是城市物理空间的改造提升，以美学更新的理念更多关注如何让城市小微空间更有活力，更可持续地发展。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撬动优化提升城市小微空间的美学提升，推动城市更新走向良性发展。

当然，不仅仅是老旧城区需要更新，有些新城也需要美学更新，在有些城市快速发展中易于出现千城一面、千街一面的同质化、雷同化现象，一些新建的街区园区和社区，也缺乏城市美学和在地的历史文化特色。为使新建城区和社区的人居环境更加符合生活美学需要，以点带线，以线成面，先从城市小微空间的美学更新做起，是在有限资金和条件下的可操作城市美学更新方法。比如强调城市与美学的融合，就是促进生活空间与自然生态、人文环境的融合，公园城市更多的是公园里生长城市，在城市存量空间中植入小微绿地和公共文化服务设施，见缝插针，有效利用，以弥补城市空间的美学短板，同时注重商业与小微空间公园的融合，推行可运营的公共艺术空间和小微型文化服务空间，都是许多城市已经推行和验证的小微空间美学更新的创新模式。

和讯：如何让城市小微空间的美学更新变得更可持续？

曾辉：建立政府引导、市场运作、社会参与的城市美学更新可持续方式。充分发挥街道社区作用，调动社会各方面的资源和力量共同参与到城市小微空间的美学更新中来。盘活闲置低效的存量资产空间，引导小微型的经营主体参与，建立健全适应城市小微空间美学更新的建设、运营、治理机制让艺术化生活，让生活艺术化成为城市小微空间美学更新的诉求。

发展城市文化产业，不仅是文化资产和城市运营的产业化，也应是让产业和城市文化化、艺术化、美学化。把城市街区和社区的历史文化之美挖掘出来，通过城市小微空间的美学品质提升，以生长式、针灸式的美学更新方式，循序渐进、可持续地推动城市的美学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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