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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描述世界令人兴奋,亦心力交瘁 | 我们的四分之一世纪

来源:经济观察报

媒体

2025-12-17 18:42:34

(原标题:许知远:描述世界令人兴奋,亦心力交瘁 | 我们的四分之一世纪)

编者按:2025年,经济观察报以“我们的四分之一世纪”为年终特刊主题,旨在通过数十位时代亲历者的故事,共绘一幅属于这段岁月的集体记忆图谱。



时间与实践


“时间非常有力量。”

坐在位于朗园station单向空间的办公室里,许知远反复谈起了“时间”。这里确实是一个谈论“时间”的好场所——三面墙壁都是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有中文也有外文书,有薄有厚,参差交错,仿佛筑成了另一层坚实的墙壁,它们都是经过时间淘洗、沉淀下来的产物。在4年前的一次采访中,镜头前的许知远突然指着身后的书架说:“看到书我总是很兴奋,因为它是我如此熟悉的一个世界。”

“书会给我带来最持久的安全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许知远的全部生活都被书本包围,生活在书籍的世界与时间中。2001年,新世纪的开端,25岁的许知远出版了第一本书《那些忧伤的年轻人》。彼时,他带着强烈的启蒙者思维,“更相信观念本身”,并且相信以观念为武器,可以用来描述和评判时代。

但随着时间推移,他意识到“观念是镶嵌在一个非常多元的、具体的语境之中的,甚至观念也不存在绝对的价值”。观念属于具体的历史情境,“这个观念可能来自尼采,那个观念来自杜威,但他们的观念都不是绝对的,而是在他们所面临的语境下——十九世纪末的德国或者二十世纪初的美国——才产生意义。那么在此刻的中国,我们该运用怎样的观念?或者说在中国的语境里,观念又要发生怎样的变化?这个变化跟我们的自身经验有什么关系?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从出版《那些忧伤的年轻人》到此时,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许知远正从时代的“旁观者”走向“实践者”。对他而言,作为曾经的媒体人,他需要站在一个客观、独立的角度,以抽离的视角看待时代变化。那种超然固然也有美好之处,但是越来越无法满足他对自我的追问:自己到底相信什么?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需要更多的实践去检验,然后去修正。


(2000年前后的许知远 受访者供图)


2005年,许知远及一道媒体同仁,创办了“单向街图书馆”,名字取自德国思想家‌本雅明的著作‌《单向街》,旨在“通过书籍、沙龙、媒体等形式构建一个提供智力、思想和文化生活的公共场域”,这是如今单向空间的前身。

2016年,单向空间与视频平台联合出品了访谈节目《十三邀》。许知远作为主持人,对话了诸如李安、白先勇、蔡澜、罗振宇等各行业翘楚,许知远也由此从读者圈走入大众视野,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公众人物”。

此后,《十三邀》持续了八季。节目的变化轨迹清晰可见:早期更精英化,到后面,许知远感觉到“叫江湖人也好,说普通人也罢,那些有着独特生命体验的人,他们可能身份不同,但他们所说的东西最打动我”。

这种转变源于两个原因:一是舆论环境的变化,“直接观念的碰撞越来越困难了,因为人们的表达越来越谨慎”;二是团队自身观念的变化,“我越来越想去了解生活的纹理到底是什么”。

许知远希望达到的,是经由《十三邀》形成一种中文世界里新的“共同文本”。“我们那时候读商务印书馆、三联的书,或者读南方周末,它们就属于我们那代人的共同文本”。随着时间与技术的改变,那代人的“共同文本”已然消散。许知远想要尝试的,就是以对话“找到彼此连接、启发的方式”,从而形成新的“共同文本”。

这种文本的珍贵性在于时间。“我们有自己的价值观,就是非常相信人的独特经验的重要性。每个人都有他的独特经验,真正最独特的个人经验就是最重要的时代经验,而经验又是铺向未来的阶梯。”

无论创办单向空间、做节目,还是做各种事情,成为大众心目中的“网红”,在许知远看来都属于“实践的一部分”。“我越来越意识到,25年前的那种启蒙年代过去了,大家对一个来自另一方的观念与思想没有兴趣了……如果你想继续保持对时代的呼应、坚持某种理念,就必须让自己相信的东西跟现在具体的生活、大众具体的忧虑产生某种关联,这种连接并不是一种庸俗化或者堕落,而是对自己相信的东西的重新检验,因为哪怕自己坚信的东西也会发生变化。”


异变与盲动


与此同时,“时间也会带来异变,你不能说一切变化都是好的”。

坐在办公桌后的许知远,即使身兼老板、网红、作家等数重身份,举手投足间仍有着未被完全社会化的青年人的神态。以社会的角度看,许知远无疑是精英里的成功人士,或者说某种程度的“弄潮儿”。但大众对许知远的印象,还是他“与时代的格格不入”——这样的形象既给他带来了许多嘲讽的声音,同时也收获了“真性情”的赞扬。

面对争议,许知远认为自己所呼应的“永远是这个时代的人文主义传统,这件事没有变”。在他看来,人文主义的传统并未被娱乐化、技术迭代或“物质的狂欢”所湮没,反而在如今越来越凸显了出来。

这也源于近些年,人们面对时代转折时所表现出来的某种“无所适从”。当许多坚固的事物烟消云散,人们必然去寻求脚下新的立足点。

许知远也经历了时代变化给他带来的困惑。2000年初,初入职场的许知远置身的是媒体的黄金时代,那个时候他内心的标杆是《金融时报》《纽约时报》,但是现在,类似那样的标杆已经不存在了,“我们进入了一个完全没有路线图的时代”。

如何应对变化?从前,许知远对未经历深思熟虑的“盲动”充满怀疑,但是现在他对此有了新的理解。“当你在一种非常无可奈何、前途不清的情况下,盲动有时候是一件好事,可以激发你的活力。”


(2000年前后的许知远 受访者供图)


盲动当然会带来危险,但也能对抗僵化。“这是我们的教育中存在的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们总认为存在某种正确的道路,或者某种确信的真理,我们要做的就是去发现这个真理……其实在很大程度上,这样的道路或真理是不存在的,是需要通过自己的行动创造出来的。”

在这种普遍的“无所适从”中,许知远对历史上的“康梁一代”产生了共情与理解。2015年前后,许知远开始动笔写作梁启超传记。对于一个习惯了追逐热点、快速反应的媒体人而言,这是一个近乎“反本能”的决定。他将此归结为一场“自我训练”,旨在对抗职业带来的“失焦症”。

“我们做媒体出身的人特别容易对不同的事物发生兴趣,”他坦言,“但你会觉得自己容易陷入某种浅薄短暂的新鲜感中,其实对任何事物都没有深入。”写梁启超,是他强迫自己“深入一件事情”。

然而,深入并非一路坦途。他经历了“非常多的厌倦”,时常写不下去。尤其是写到第三卷,涉及梁启超与《民报》关于民族主义、国体与变革路径的论战时,他感到了极大的烦躁。“大量的争辩都是很重复的”,且必须嵌入1905年—1907年特定的历史语境中——清廷的摇摆、东京流亡群体的内部分化。他发现,晚清的话语系统处于文言与白话之间,新名词被大量使用却又含义模糊,“很像我们做媒体记者的时候,就用了很多大词,其实并不是很了解,但是用得却很流畅”。这种隔空对话的熟悉感,既让许知远警惕,也促使他更耐心地去辨析话语背后的历史肌理与个人恩怨。

他找到的应对方法是化整为零。将几十万字的巨著拆解成一个个两三千字的片段来写。“我就写这一个小片段……把这个片段写完之后,我脑中这一块就被清空了,就有空间来运转别的内容。”这种“媒体训练带来的”技巧,帮助许知远在浩瀚史料与复杂思绪中,一步步廓清前路。

更内在的动力,则源于深度本身带来的“新鲜感”。在一次媒体的采访中,许知远称自己有“嗜新症”,他将对新鲜感的追求分为“宽度”与“深度”——过去媒体生涯是在平面上拓展宽度,而写作梁启超则是向时间纵深处挖掘。“宽的新鲜和深的新鲜,它们有很相似的面向……过去我们总崇拜深度,但是当你对很多事物都有了理解,宽度自然就汇聚成了一条纵深很深的线。”

在追踪一个人物及其时代的过程中,他看到了“无穷的层次的叠加与变化”,这本身就是一个充满发现与冒险的过程。因此,他笔下的梁启超,并非一个铁板一块的“改革偶像”,而是一个充满“弹性与韧性”,甚至不乏“脆弱”与“摇摆”的鲜活个体。这种对复杂人性的体认,既来自史料,也源于他自身对“观念”看法的演变。


“奇怪的自由”


许知远对时代变迁的体察是敏锐而冷峻的。他观察到,知识分子的社会角色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位移。

“在康梁那个时代,他们运用新技术推动改革是因为读书人是时代的中心,士大夫群体是一个时代的领导力量。”但是现在这个时代,知识分子已经非常边缘化,影响力的中心转移到了商业巨头、技术寡头或流行文化制造者那里。随之而来的,是整个社会结构的深刻变化。

许知远用“游击队”的隐喻来描述当下知识分子的处境。“我们可能要面对未来许多高度垄断的力量,包括对技术与资源的垄断。”与之相对的,则是“非常碎片化的”个体或小团体,如同分散的“游击队”,来面对“巨大的、不可控的力量”。这解释了自媒体蓬勃发展与价值观混乱并存的现象:“这些更碎片化的声音,其实很大程度是主流媒体的瓦解带来的……混乱和自由一定是同时到来。”

这种结构性变化,也影响着年轻一代的处境。许知远认为,当下的社会是“高度组织化与体制化的”,年轻人“可被操纵性也在增加”,更难以形成“独立人格”。他给出的建议是:在“主流之路变得越来越困难”时,索性去寻找“自己内心独特的感受”,创造“自己独特的经验”,并找到“意气相投的小团体”来稳固价值观。

“当我已经把能搞砸的都搞砸了,这反而给了我一种奇怪的自由。”他引用作家J.K.罗琳的话说,“现在我们需要的就是发现这‘奇怪的自由’是什么。”

年轻人需要更有耐心,因为整个“青春期”都被拉长了。过去20多岁就能爆发出来的创造力,现在也许要等待40岁以后。因此耐心就是一切。

年轻人也在逐渐形成对世界的新的看法。2020年,学者项飚的对话录《把自己作为方法》出版,迅速成为了文化领域的爆款书,豆瓣评分8.3,有近15000条短评。“附近”“在地”等等概念也成为了年轻人口中的高频词。而这本书的出品方,正是单向空间旗下的文化品牌“单读”。

在许知远看来,这是新一代人对全球化浪潮的逆反。“我们这代人总想拥抱远方的东西,认为它能够帮我们摆脱当下的困境……下一代人就会逆反,他们会想,你谈了那么多遥远的经验,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种钟摆式的代际逆反背后,是身份焦虑。“我们那一代人拥抱远方,是因为我想与当时的身份、与周围的人变得不一样。当一代人都去拥抱远方之后,新一代人就觉得你充满了遥远的经验,那些经验就更高级吗?伦敦、纽约就比长沙、昆明更重要吗?所以我也要变得跟你不同。”

但许知远认为世界主义与在地化并非相斥,而是并存。“一定是越全球化,我们才越能发现在地的魅力。就像我们去了远方才会回望故乡,这两条线永远都是交织在一起的。”

“描述世界令人兴奋,亦心力交瘁。”

这是20多年前,许知远写在一篇专栏文章开头的话。那时,他25岁,是《经济观察报》的主笔,负责“全球视角”专栏。回顾这段经历,许知远称之为他的“formative years”(成长岁月)——这不仅因为“许知远”的名字开始为人所知,更在于视野的扩展和写作的精进。作为一名年轻的媒体人,他去美国、英国访问各种学者、政治人物,“对我而言,这是一个巨大的、崭新的世界”。

2004年,他将专栏文章集结成书,取名《昨日与明日》,致敬的是李普曼的专栏“今日与明日”。那时恰逢中国融入世界,他的文章与编辑部共振,成为那一代读者们了解世界的窗口之一。

如今,即将50岁的许知远,仍然有着描述这个世界的强烈欲望。这种欲望驱使他不断制定新的写作计划。除了梁启超五卷本,他还想写李鸿章、林语堂、李叔同、郁达夫。“我手上的写作计划太多了,已经排到了七八十岁了。”

时间仍在累积,故事尚未结束。许知远知道,最重要的不是找到答案,而是保持提问的能力,以及在高度受困的情况下,依然能够做出某种思考和某种实践。这或许就是这个时代最珍贵的人文主义态度——不在真理中寻求庇护,而在持续的对话与行动中,为自己、也为时代,创造新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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