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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不疯魔,活人的活法

来源:经济观察报

媒体

2025-08-15 14:46:04

(原标题:《戏台》:不疯魔,活人的活法)

文/李佩珊

“不疯魔不成活”在《霸王别姬》里是祭台上的高音;到《戏台》,陈佩斯先把时代的分贝拧回日常说话的调门——不疯魔,“活命要紧”,先把这一折好好唱完。

《戏台》的主舞台,不是角儿们凤冠霞帔的晃眼,而是藏在一场好戏大幕之后的后台。盔头、髯口、靠旗一溜摆正。大大小小的行头箱把过道挤窄,箱面粉笔写着“生一”“净二”,铜锁半掩、麻绳缠把。鼓师在鼓盆上轻点板眼,候场线内侧童伶搭着靠旗杆撕腿开胯。

班主侯喜亭(陈佩斯)是这后台的绝对“主心骨”:乱世城破,主政军阀走马灯式地更迭,他有本领稳妥地带着一大班子人进京,不误演出;对油滑的剧院经理、南城的地头霸王、送包子的伙计,乃至“杀人像凉水”的洪大帅(姜武),他都有一套应付自如的口径;唱“霸王”的金啸天(尹正)受了情伤抽大烟的颓,他能下得了狠心让人“卷包袱皮”、灌猛药;唱虞姬的凤小桐(余少群)的俏与傲的毛刺,他也能恰到好处地熨贴妥当。

戏园子是戏做主的世界,无论台前台后,“戏比天大”是最大的规矩。新入主京城、画像高挂各处的军阀洪大帅,得了兴致揣着枪“微服私访”戏园子,也被这些花团锦簇的戏服和规矩迷了眼,乖乖低下头听着老乡、“京城戏迷”包子店伙计“大嗓儿”的教训。洪大帅被笑是个不懂戏的棒槌也不恼,还要缠着“大嗓儿”多唱几句“霸王”威风的戏腔。

但当枪一亮相,洪大帅不讲武德,给作势要比划比划的南城霸主胸前直接开了个窟窿——从这一刻起,“活命要紧”临时成为这个封闭小世界里高悬的法则。大帅钦点包子铺伙计“大嗓儿”唱“霸王”,一伙儿平时只捧着角儿的班主、经理只能陪着笑叫“爷”,临时抱佛脚特训,还得拉上“真名旦”陪着这“假霸王”唱好这一出滑稽戏。后台面面相觑,先按流程“托一托、拖一拖、护一护”:先托词争时间,再拖词偷气口,最后护住锣点别散。

《戏台》里的人物,各有各的棱角,也各有为了活命的活法。他们腰不是永远挺直的,但关键处也拧着一口气,不让人把脊梁踩断。侯喜亭是班主,一身褶皱里夹着体面与饭碗的双重账本。他跪也跪过,赔笑也赔过,可一到锣落那一下,他就挺住了。该去神龛前认错就认错,该心里默念“让他们活”就默念,可“对得起祖师爷”那口气,他不肯松。金啸天是角儿,倔得很。轮到洪大帅强令改剧本改词,他装作“大嗓儿”混上台,枪口擦着台口,该唱的词一句不改,该抻足的调门还是要抻足。顶着突然而来的炮火,台下的人都抱头鼠窜,他岿然不动,把自个儿的尊严唱出去。吴经理油滑,但不空心。口头总说“都好说”,可到了危险的节骨眼,真能替人顶半步,半油半胆,偏偏有用。凤小桐的美,是乱世里的一把纸伞——轻,但不虚。他走到台口一立,风致先把枪口的嚣张拦了一下。

当我们把《戏台》放进中国电影爱用传统戏曲作为主题的谱系里,它的位置一下就清楚了。传统戏曲的戏台是现成的张力发生器,人一踏上去,就得“以身外身做梦中梦”,身上背着“角色”和“自我”的两本账,肩上同时承受着“剧本指令”“观众掌声”两股力。于是,戏台天然就是撕开社会与自我之间缝隙的最好裂口。陈凯歌的《霸王别姬》把“戏”抬成人最高的“命”。黄蜀芹的《人·鬼·情》把“戏”立成照见人自己的“镜子”。陈佩斯这回,把“戏”交回“活儿”。

三个电影,三种答案,回答的是人生问题的三个面向:轮到你站上人生的戏台,是跟命运较劲,跟自己较劲,还是单单跟唱好这场戏较劲?与之对应的,也是三种时代口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观众需要离开人群去沉思和彷徨,要给自己的心留够空间。九十年代的观众迷恋上行的极致和昂扬,愿意献祭。今天的观众需要“可执行”,不求赢过天,先求干好活。

黄蜀芹的《人·鬼·情》把“戏”当镜子。它的光是内照的,像从心底点一盏小灯,照见犹疑与坚持。黄蜀芹不把人献祭出去,而是照映回来人自己。“人、鬼、情”三字并排,戏曲行当的身段、脸谱变成心理灯光,把“角色—自我—名节”放在同一面镜子里。比起疯魔,它更在意照见一个现代女性要如何在这门老行当里成就自己。

《霸王别姬》里的戏是祭台。《霸王别姬》的光是神圣的,打在脸上会把泪烫出来。程蝶衣一戴凤冠霞帔,“我本是男儿郎”的唱词背熟了,人生也背熟了,“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都不算一辈子”像一纸血书。第五代导演的电影要把话一次说满,要把光一次打到最亮,最好让世界都听见“疯魔”的分贝——人活成了戏,漂亮,也致命。人物往往被仪式拖着走,镜头像裹着绸缎的刀,漂亮而凌厉。

《戏台》不追问“我是谁”,也不催逼“我该爱谁”。它的光是平实的,关注活人的活法,问得更俗也更难:这折戏怎么唱完。谁都不完美,但班儿必须上完——这就是《戏台》对当代观众的语法。

这种语法很公平:倔有用,滑也有用,美也有用。侯喜亭的低头,不是软弱,是关键时刻把板眼儿护住;吴经理的滑,不是投降,是在尖眼儿给人垫半步,好让这一出儿接得上;凤小桐的美,也不是点缀,而是一记台风的定音锣,他一站定,乱局就先退半步,戏回到戏上。

观众喜欢的,恰恰是这种“各显其能”的现实语法:别要求人人高洁,也别放弃最低秩序;不强行完人,只努力把活儿做对。你能在他们每个人身上看见自己的某一半,所以愿意替他们把那口气咽下去,也盼望他们最终能把那口气泄出去。中年观众看见的是承担责任的“双面胶”的不容易,饭碗和体面两手都想抓却都难抓;年轻人看见的是自我实现的坚持能够被鼓励。不管怎样,在编剧强行命令来的炮火之下,独守戏台的“戏比天大”最终被成全。

但批判性地看,《戏台》并非没有缺点——作为喜剧电影,没那么招笑。《戏台》作为舞台剧打磨了十年,这让它的文本结实、走位清楚、锣点稳,这是底子,也是体面。但银幕不是录演,喜剧片要的不止是“稳得住”。 《戏台》的核心情节是包子铺伙计临时上台,本该是三段式喜剧(铺垫—反转—补刀),电影里却常常只剩铺垫和半截反转。后台的忙乱与前台的荒诞,也没形成节奏的“来回拉锯”,笑点像钉子钉在空气里,缺一块块木板去承接。

有些笑点在上映后也遭到了观众和媒体的质疑。六姨太那条线靠性别笑料起势,那些“老派”的戏谑在镜头下被放大后,年轻观众直接“掉线”。《笑的大学》里有句经典台词:“我不是让你多加笑料。”喜剧电影不是不能拿性别开涮,而是不能只拿女性当笑的介质;也不是不能用旧梗,而是不能拿旧梗当挠人胳肢窝的捷径。喜剧电影真正需要的,是精准的节奏与镜头接力、人物动机的真诚与当代感的校准,让笑也可以是一种“余味不糟”的膝反射。

说白了,《戏台》票房的“口碑逆袭、逆跌走高”,依靠的正是它给观众的一种可执行的、自我安慰的伦理:先把锣点对上,再谈情怀;先把活儿做干净,再谈崇高。它安抚的,正是我们这代人的常见职场焦虑:规则总在漂移、话总在半路改口、临场总有人“加戏”。《戏台》不劝你去“发疯”整顿职场,但也不教你“躺平”,它给你的是“烦恼人的笑”——笑的是角色,笑的也是自己,解嘲够了,就还回去上班。

横向看,这两年能点燃票房热情的商业电影,似乎都在专攻“活人的活法”(简称“活人片”),都在教观众同一门手艺:少点自我史诗,多点职场可复制动作。

《年会不能停!》把职场吐槽拧成一股叙事麻绳,让“黑话”统统卸妆,将错位归位,爽点不在于“发疯”,而在于把事做对。《热辣滚烫》把鸡汤熬成俯卧撑,励志不光靠喊,而是得靠踏踏实实地起身、训练、上台。《飞驰人生2》是颓废中年的“复训手册”,人生没有神迹,但只要握稳方向盘、踩准油门,输得不难看,谁说这不是赢呢。至于《周处除三害》,观众当然会兴奋,但那是“能爽一时”的爆破式活法,不耐日用,正好划亮了“活人片”的边界:不疯魔,才好过日子。

《戏台》的大幕一合,锣点在耳后还回响半拍。喜欢它的观众走出去,也不会端高音、喊口号,只是对着日复一日的工作循环,多了一丝自我理解的耐心。《戏台》交给你的,不过三句话:板眼儿别散、台面儿别丢、这一出儿别耽误。至于疯魔,留给凤冠霞帔去耀眼;我们这边儿,先把今天这一折唱圆。明天还要上班,后天也一样——活人的活法,就这么朴素,也就这么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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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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