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书评︱以人为本的“机器换人”

编者按：中国是工业机器人安装量和机器人密度增速最快的国家。自2013年以来，中国已成为全球最大的机器人销售市场，每年新增安装量大幅领先于排名第二的国家，机器人密度于2022年达到了392台/万人。这体现了我国制造业自动化水平和先进制造的发达程度。但在“机器换人”的趋势下，劳动者将面临怎样的处境和挑战？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教授许怡历时7年完成了一部关于“机器换人”的社会学著作，为了这项课题，她曾以“打工妹”的身份到工厂应聘流水线工人，开展田野调查。这本书不仅对自动化车间的劳动过程、技术升级对劳动者技能的影响等进行了细致剖析，还探讨了多种应对技术侵蚀的策略，富有启发意义。 

许怡/文

当我们已经充分意识到自动化、人工智能、无人驾驶等技术正在对劳动力市场造成巨大的冲击，未来还可能对整个人类社会造成难以抵御的威胁，我们是否应该反思资本为何不惜代价地发展这些技术？国家作为超越公民与资本之上的管理者，能否发挥其整合和协调功能以平衡技术对社会的威胁，又或者，探索那些多样化的、既提升生产力又造福大众的技术？

许怡 著

北京贝贝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5.11

那么要如何发展多样化的技术呢？发展经济学中关于“适当技术”（appropriate technology）的理论和实践也许可以给我们一些启发。“适当技术”指的是根据当地的环境、文化、社会、政治和经济条件而设计的技术，同时也是为适应特定地区和特定时期的社会心理和生物物理背景而量身定制的技术。适当的技术通常偏好劳动力密集型而非资本密集型的方案，尽管在资本投入或维护成本不高的情况下也会使用节省劳动力的机器设备。这些技术经常被应用于发展中国家或欠发达的农村地区，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是“低端”技术，它们也可以是对前沿研究的应用。

举两个“适当技术”应用的例子。第一个例子是太阳能烹饪装置在非洲农村地区的应用。在非洲的许多地区，由于基础设施匮乏，人们大多通过燃烧木柴或煤等污染型燃料生火做饭，不仅使用不便利，还会破坏环境和损害人们的健康。考虑到当地的条件和情况，有工程师研发出一种太阳能烹饪装置，仅需采用在当地容易获取的铝板、铁、钢管、胶合板等材料便可以组装完成。这套技术为非洲农村社区的日常烹饪和能源获取提供了低成本、易操作且环境友好的适当方案。第二个例子是万能坚果剥壳机。由乔克·布兰迪斯（Jock Brandis）发明的万能坚果剥壳机大大减轻了非洲坚果种植者的剥壳工作量，而这些工作通常由妇女和儿童承担。在提高了剥壳效率后，种植者的收入也增加了四倍以上。该装置简单易操作，材料成本不到50美元，一台剥壳机能够满足一个2000人村庄的需求，且有助于将养分归还于土壤。鉴于其对非洲坚果种植业的贡献，该发明获得了2006年《大众机械》突破奖。

对于中国而言，选择发展什么样的技术需要考虑但不限于以下三点因素。第一，中国是人口大国，尽管经历了连续几年的出生率下降和人口负增长，但在未来30年内，中国的人口数量仍将保持在10亿以上。这一因素决定了中国从整体上不适合发展“无人化”技术。尽管当前制造业的自动化已成为普遍的趋势，但自动化技术带来的效率优势也即将在不久的将来逐渐消失。而那些可以持久在市场中立足的企业，往往找到了自身独特的竞争优势，这些优势大多依赖于人和技艺的传承。因此，在对未来技术的展望中，开发差异化的产品和发展能够提升劳动者技能的技术才是可取之道。

第二，考虑到中国幅员辽阔，具备生态系统、民俗文化等多样性的特征，发展多样化而非单一的技术更适合中国的社会和自然条件。随着制造业向内陆省份的迁移和乡村地区的城镇化发展，内陆地区原本丰富的人文和地理多样性逐渐被单一的现代化改写。在这一背景下，推动“多样化技术”的发展不仅可以适应不同地区的特点，还能够保护地方特色文化和生态系统，避免过度工业化对传统社区的破坏。技术的多样性发展可以结合当地资源优势，开发诸如绿色技术、小规模农业机械、生态种植、传统手工业创新等项目，以实现经济发展生态保护的平衡。

第三，技术的选择应该吸纳劳动者的智慧且重视劳动者的参与。在资本的逻辑下，劳动者往往被视为劳动力的提供者，他们只需遵循管理层的要求，按照程序化的工作流程完成任务，而机器则充当起了资本控制劳动者的工具。这一劳动过程导致了劳动的异化。然而，在资本主义之前的社会以及在没有被资本完全覆盖的领域，我们可以看到尚未被异化的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贡献的许多智慧，这些智慧同样能够催生富有创造性和生命力的技术。举一个例子，在一项对农村生态种植农业的研究中，我发现经验丰富的农民可以将传统的种植技艺与舶来的有机农业种植方式相结合，进而研发出符合当地自然条件、适当劳动力投入和成本控制的生态种植技术。这种技术的形成来自劳动者的经验和智慧，并且尊重当地的自然生态与环境，可实现土地与人的和谐共存，有别于那些以透支土壤肥力、破坏生态体系换取高产量的现代农业种植技术。因此，技术的选择和发展应当以劳动者为主体，将劳动者的经验、技能和创造力融入技术设计和应用的全过程中。这种劳动者参与的模式不仅可以减少技术对劳动的控制和压迫，避免劳动的异化，还能够创造出更加贴近实际需求、符合社会和生态条件的技术方案。（本文节选自《机器时代：技术如何改变我们的工作和生活》结语，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