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经济观察报
媒体
2025-08-18 17:05:22
(原标题:马塞尔·普鲁斯特的“方式”)
文/冯新平
《追忆似水年华》不仅仅是一部小说。在这部作品中,一个人的生活变成了一个神话,有自己的众神殿,自己的宗教仪式,自己的道德法则。在不依赖于自身之外任何系统的支持下,它创造了一个完整的愿景。这就好像但丁在写《天堂》和《地狱》时只利用了他自己存在的事实,而没有提到基督教一样。作为叙述者的马塞尔,有一个和维吉尔一样的人——斯万。但斯万是普鲁斯特创造的,并不具有维吉尔的历史性。普鲁斯特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作家。他不是在模仿上帝创造的现实,而是一个自己就是上帝的人。其他小说家描述或创造世界,普鲁斯特创作并诠释了整个宇宙。
关于这部鸿篇巨制最为简单的表述是:一个小男孩如何成为作家,但其真实而复杂的定义却是:它是主人公为小说家写的传记,而不是自传。他唯一的小说就是他正在写的传记。在这本书中,真实的人物、自然事物和种种机构悉数出现,但却像童话故事一样,通过欺骗来达到真相。《追忆似水年华》是一座镜子砌成的房子。场景被规划出来,动作在其中发生。它不是法国人所说的“小说”,也不是我们所说的“故事”,而是独特地结合了史诗和抒情的品质。虽然它的人物最终都成为了英雄,但却完全是通过隐喻的方式呈现的。这是有史以来第一部战争发生在内部的史诗。
然而,这些战斗只是这首巨诗中的小场景。普鲁斯特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写进去了,这是只有业余作家和伟大作家才会犯的错误。普鲁斯特小说的叙述者名叫马塞尔,但他不是普鲁斯特。这就是欺骗开始的地方。在最初的复杂情况下,叙述者和《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有着相同的基督教名字,普鲁斯特开始了融合表象和现实的过程,以便他最终可以将它们分开。名字的双重使用让我们意识到正在阅读的小说在某种程度上是基于事实的,但它同时警告我们外表可能具有欺骗性。这种奇怪的二元性将书中的“我”与其创造者的“我”联系起来又割断,暗示了小说的主题:它只不过是把自我从时间的遗忘中拯救出来。有一个“我”需要被拯救,有一个“我”来进行营救。就每个人都成功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而言,普鲁斯特笔下的叙述者“马塞尔”比其他任何名字都更聪明地伪装了自己。虚构的马塞尔只有在变成创造他的马塞尔时才意识到需要救赎,而正是在创造的过程中,救赎才得以存在。这是一个艰难而又至关重要的策略。与此同时,在这种二元性笼罩小说主题的同时,另一种二元性成为作品的基本结构手段。
孩提时代,马塞尔的复活节假期都是在其姨妈位于贡布雷的乡间别墅度过的。她的房子位置很好,两边的门通往两条“道路”,马塞尔可能会走这两条相互排斥的路进入乡村。其中一种方式是通过位于坦松维尔的“斯万家的路”,马塞尔也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斯万的女儿吉尔伯特,当时他们都很年轻。另一种方式是“盖尔芒特家的路”,这是中世纪以来贡布雷及其邻近地区封建君主盖尔芒特家族的领地。前者是平原,后者是河地。两种方式皆真切可感,但由于普鲁斯特小说独特的时间计划,这种理想化的状态是记忆和预期共同作用的产物。
英语中的“way”一词,有双重含义。一方面,它的意思是方向、进程或旅程;另一方面,意指方式或风格。“斯万家的路”和“盖尔芒特家的路”,既是朝圣之路和地方所在,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方式。《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两组人物和两个“故事”,都与这些方式相关联。第一个是由斯万主导的。作为一个犹太股票经纪人的儿子,斯万是一个敏感的业余爱好者,一个时尚的人,一个皇室和贵族的密友。第二个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世界及其堂兄兼姐夫夏吕斯男爵和她的侄子罗伯特·圣卢。盖尔芒特家族本身就是贵族,其成员可以继承头衔,属于欧洲皇室的上层阶级。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叙事的进展,这两种方式成为生活可能性的两种愿景。一种是生理上的爱。另一个是社会方面的。每个人都受到马塞尔童年时代不同的“神”的支配。斯万的方式是爱的方式;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是社会意义上的。他们之间的交集非常复杂,但马塞尔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把他们看作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力量,也因此成为书中互补的主题。
就像在大多数小说中一样,这些可能性是通过人物的逐渐揭示及其相互关联和冲突的行为来呈现的。但与大多数小说不同的是,每一种方式都与主要隐喻有关,这些隐喻随着小说叙事的发展而不断增加。爱情,或生物主题,伴随着花和水两个意象,被笼罩在“花园”的隐喻中。社会主题则体现在“party”的概念中.。这个词的字面意义是一群人聚集在一起,而它的政治含义是一个由共同利益聚集在一起的群体,或者致力于一个目标。因此,德雷福斯案,这一《追忆似水年华》的重大政治丑闻,可以看作是在盖尔芒特公主饭店举行的一次晚会。在这两种情况下,参与者的行为都揭示了一种隐含的社会伦理。
在《去斯万家那边》的“序曲”中,莱昂妮姑婆的家既是第一个出现的花园,也是第一个举办聚会的场所。在那里,马塞尔的父母举行了一场家庭晚宴,而斯万是唯一的客人。这场亲密的晚餐之后是一系列的聚会和招待会,小说中大部分的社交生活都发生在这些聚会和招待会上。普鲁斯特在“序曲”中放置了隐喻和想法,就像瓦格纳在《特里斯坦》中植入主题一样。普鲁斯特使用“序曲”这个词不仅仅是一种文学惯例。它是一种深思熟虑后的选择。我们正在欣赏的是文学上的一部大歌剧,在这部歌剧中,音乐结构,即主题的宣告、发展和重复与故事情节同样重要。
还有第三条“道路”,但我们要读到小说最后一卷《重现的时光》的结尾才会知道。这是一种艺术的方式,它是普鲁斯特对三个代表性人物的作品的再创造中慢慢建立起来的:作曲家文特伊、小说家贝尔戈特和画家埃尔斯特。还有其他艺术家,如女演员雷切尔和伯玛,还有小提琴家莫雷尔。但他们都不是像前三位那样具有创造性的艺术家,尽管他们在各个方面都体现了普鲁斯特对艺术的看法。伯玛尤其重要,因为马塞尔从她身上学到了伟大的表演在于压抑个性,而不是利用个性。然而,是叙述者马塞尔向我们展示了爱情和社会的魅力如何逐渐消失,然后转化为艺术的过程。
《追忆似水年华》中还有另一种二元论。在《重现的时光》中,马塞尔对他即将着手撰写的书籍计划发表了这样的评论:“很快我就能展示一些草图了。谁也听不懂。即使是那些赞成我对真理的看法的人,也祝贺我用显微镜发现了真理,而我打算后来在寺庙里雕刻这些真理,相反,我用望远镜观察到的东西,确实很小,但位于很远的地方,每一个都是一个世界。我在寻找伟大的法则,他们却说我是一个贪求细节的人。”
在这个声明中,有一种不同寻常的防御姿态。事实上,普鲁斯特通过“琐碎的细节”达到了“伟大的规律”,他象征性地使用了显微镜和望远镜作为感知的工具。显微镜和望远镜有共同的放大镜。第一种处理看不见的小事物;第二种处理无形而遥远的事物。因此,前者是空间的工具,后者是时空的工具。当我们在显微镜下观察变形虫时,微小的东西只是放大了而已。当我们用望远镜看星星时,为了使我们所看到的东西有意义,必须运用一种抽象的几何系统,因为星星所处的距离已经转化为时间,但这样的时间不再能用人类意识来衡量,比如分和年,而只能用“光年”来衡量,这是一种并非从感官出发的抽象的思想概念。在显微镜下的经验描述,在望远镜里变成了猜想的分析。首先,观察现象,然后试图理解支配它们的法则。
普鲁斯特在显微镜下为我们提供了一张又一张幻灯片。就在我们认为自己看得最仔细的时候,他提醒我们,我们所看到的即使不是错误的,也肯定是片面的。我们已经忘记了时间,它无情地改变着镜头下的标本,就像它无情地改变着观察者一样。我们的眼睛紧盯着光圈,几乎没有注意到望远镜已经代替了显微镜。就像我们仰望星空时所借助的时空物质一样,被遗忘的岁月或时刻之前延伸的未被怀疑的岁月都会影响那一刻的质量,尽管当它发生时,感知者可能不会意识到。进程不能停止,除非死亡。即使到那时,它仍在物理分解中继续,因为死者仍然能够引起生者的变化。普鲁斯特试图同时做两件事:抓住当下,并向我们展示那匆忙地限定自己,反驳自己,甚至否定自己的时刻。对于普鲁斯特来说,任何事实或现象都是微不足道的。然而,每一次审视都被放置在巨大的结构中,并从永恒的角度来观察,以至于最初看起来是对现实的蠕虫视角,最终却变成了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场景。就像照相机“变焦”镜头的效果一样,我们从无限靠近物体开始,发现视野的深度、距离和意义都在增加。马赛尔童年时代的神灯和显微镜很相似,而窗户类似于望远镜。
就像星星似乎是静止的,它们的轨道与地球的公转速度及其在宇宙中的位置有关,普鲁斯特笔下的人物被这一刻所吸引,被它与过去和未来时刻的关系所感动。时间的相对性为人格增添了一个维度,就像它为物理学增添了一个维度一样。普鲁斯特通过一系列像定时炸弹一样精心调整的不和谐的启示来说明这一点。在七卷本的《追忆似水年华》中,马塞尔花了三卷才发现查卢斯是一个盖尔芒特人,又花了一卷才发现他是一个同性恋。普鲁斯特的启示因为我们等待它的时间而变得更加强烈,而一旦标本被时间染色,看似不同的东西就会变得相同。相比之下,镜片的清晰度和镜片背后视野的敏锐度都是微不足道的。盖尔芒特公主死后,布洛赫把韦尔都夫人误认为是旧盖尔芒特公主。普鲁斯特用另外两种方法来证明时间与感知的相对性:对时间的直接陈述,以及小说结构的间接转变。如,斯万和奥杰特的爱情故事发生在叙述者出生前,现在他是一个老人,读者却误以为他是个孩子,正回到布洛涅森林,重温他在那里逗留目睹奥杰特的日子。
如果说小说视角存在二元性(观察者马塞尔与被观察者马塞尔),小说结构有两种“方式”,那么在显微镜和望远镜,现在和永恒的相反维度中,小说主题也存在二元性。这就是普鲁斯特在“名字”和“地点”之间做出的重要区别,因为这个区别最终关系到一切。在普鲁斯特的世界里,任何事物都不是它最初表现出来的样子。马塞尔小时候对声音的迷恋,在他成年后对巴黎街头小贩的叫卖声、连接巴尔贝克和杜维尔(的“小爬虫”铁路车站的名字,以及他对地名和头衔的词源学的兴趣中重现。通过声音识别物体的魔力与物体的距离成正比,因为在想象的干预下,物体可能以许多奇妙的方式被塑造成声音。因此,尽管马塞尔迫切需要的是母亲的吻,但“斯万”这个词的发音比“母亲”这个词更有魔力。幻想、猜想和遐想是由那些不完全知道的、勉强瞥见的、听不见的东西滋养的。但这种观念是虚幻的。地点感只是先于错位感。贡布雷的安全造就了巴尔贝克的浪漫,巴尔贝克的无聊造就了威尼斯的兴奋。易感性是产生兴趣的关键。
在马塞尔看到巴尔贝克之前,他把它想象成一个风雨交加、大雾弥漫的北部海岸,一座波斯风格的教堂坐落在海岸边缘,而当他到达巴尔贝克时,扑面而来的现实与想象中的海岸线、异国情调的波斯教堂相抵触。马塞尔通过声音创造出一种幻象,在这种幻象的阻碍下,他也错过了眼前的现实。地方是产生期望的首要因素之一,因此也是觉醒的基石之一。小说结尾,萨泽拉特夫人出现在马塞尔和他母亲住的威尼斯酒店,其时,德维尔帕里西斯夫人和外交官诺普瓦正共进午餐,他们是多年的恋人。在萨泽拉特夫人的少女时代,她的父亲为了德维尔帕里斯夫人而毁了自己。她很想看看这个美丽的人儿,她请马塞尔把她从未见过的德·维尔帕里西斯夫人指给她看。她现在看到的是一个又老又干瘪的小女人,脸上长着可怕的湿疹。“那东西”和“那名字”已经分开了。
但还有另一种情况。情绪可能使知觉产生错觉。时间可以使感情产生幻觉。如果说老德维尔帕里西斯夫人对萨泽拉特夫人来说从来就不是真实的,后者只能把她想象成永恒的现在,那么,过去年轻的德维尔帕里西斯夫人对马塞尔来说也从来就不是真实的。看到萨泽拉特夫人的幻觉,他明白了自己的幻觉。他们都被“名字”所吸引,即便他们的误解在时间上来自相反的方向。尽管有多少感知者就有多少现实,但如果不了解过去和未来,就不可能在任何时间点真正感知到现实。时间点是人为的、具有欺骗性的,它培养了一种幻觉,使得人们认为自己是真实的、完整的。普鲁斯特试图同时从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角度来理解现实。《追忆似水年华》的叙事结构并非按时间顺序排列。相反,它是离心的。漂浮的叙述者试图入睡,慢慢地意识到他住过的各个房间和生活于其中的地方,犹如一只站在圆网中心的蜘蛛,从自己的意识中编织出一个世界。这张网在他自己的脑海里已经织好了,它可以从中心绕到边缘的这一点或那一点,然后再绕回来,抑或就像扔进池塘里的一块鹅卵石,每件事都扩展至最远的边缘。
过去的魅惑必定会成为未来的幻灭,但作为防腐剂的记忆会介入其中。它是人类拥有的唯一能够战胜时间的能力,而艺术又是记忆的防腐剂,是人类值得追求的事业。在这个过程中,记忆所获得的时间可以永远固定下来。这就是普鲁斯特所推崇的两种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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