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经济观察报
媒体
2025-04-29 17:29:28
(原标题:文学经典还是毒鸡汤?)
几年前看阿兰·葛斯彭纳导演的电影《海蒂和爷爷》,当时我就有一个判断,这部电影大概率做了很多适应现代性的修改。克拉拉从都市豪宅转到阿尔卑斯山上,残障的身体就能从轮椅上站起来了,这一情节太过突兀,对自然疗愈的信仰中含有反智的成分;之前隐隐的反都市文明剧情,在小说原著中应有更鲜明的体现。
最近读完瑞士作家约翰娜·斯比丽1881年完成的长篇小说《海蒂》的中译本,验证了我之前的判断。与2015年的电影《海蒂和爷爷》比起来,小说中有连篇累牍的宗教说教情节,也描述了海蒂山居的爷爷在疗愈克拉拉上所起的关键作用。前者代表着神迹,后者宣示的是贫贱者比现代医护有着更高明的认知与实践智慧,它们与自然疗愈叠加,构成《海蒂》反对现代文明的3个面向。
《海蒂》
瑞士 约翰娜·斯比利 | 著
翟红梅 | 译
译林出版社
2024年9月
但就是这样一部内核深度反智的作品,仍被文艺界追捧,在中国尤甚。豆瓣评选的外国小说Top100中,《海蒂》排名97;电影Top250中,《海蒂和爷爷》高居第40位。在微信读书平台,《海蒂》的推荐值为92.3%,属于最高级别的“神作”。
为什么如此?这当然是可解释的。
《海蒂》是一个很好的时代标本。是怎样的心智认知模式,让这部文学史料价值远远大于现代审美价值的作品仍旧封神?
1
斯比丽的小说《海蒂》有着很浓郁的宣教意味。宗教在这里并非作为时代的背景而出现,而是不容置疑的人生指路明灯。
海蒂一再被教导“上帝已为我们安排好了一切”“上帝是我们所有人的好父亲”……当海蒂怀疑祷告的作用时,斯比丽借克拉拉的奶奶赛斯曼夫人之口,用了长达千字的篇幅来强调祷告的意义:
“上帝比我们自己更清楚什么对我们是最好的。要是我们向他祈求一些对我们不好的事,他是绝对不会满足我们的。不过,只要我们诚心祈祷,不离不弃地相信他,他就会带给我们比我们所期望的还要好的东西……”
8岁的海蒂也由此变成了一个传教者。当克拉拉与她一起在山上躺着仰望星空时,海蒂主动说起:“我一直在想啊,上帝有时候不答应我们的苦苦哀求,难道不是件好事吗?上帝有更好的安排……”
当克拉拉说“要是那样的话,我们不是就没必要祈祷了吗”时,海蒂又急忙表示:“不论怎样,我们每天都应该祈祷,让上帝知道我们对他的信赖,让他知道我们没有忘记是他赐予了我们一切。”
在冗长的与赛斯曼夫人近乎同义反复的对话之后,两个孩子“各自祈祷,感谢上帝赐给久病缠身的克拉拉如此大的幸福。”
久病缠身尚要感谢上帝,有朝一日得以痊愈,其心态可想而知。这之后发生克拉拉突然能从轮椅上坐起来的奇迹,自然也被归功于“上帝赐予”。
整部小说的最后,是这样结尾的:“奶奶请海蒂为她朗诵一首赞美诗,她说:我要用我的余生来感谢上帝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它是显在的总结陈词。
小说《海蒂》中,海蒂大段大段念诵赞美诗的情节就有好几处。
上述带有强烈宣教意味的内容,在电影《海蒂和爷爷》中都被删掉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
这很容易理解。1948年,美国最高法院在“麦科勒姆诉教育委员会案”中作出裁决,禁止在公立小学进行宗教教育。斯比丽1880年代在写作中夹带信仰私货,以宗教道德抵御现代价值观冲击的倾向,可能对现代人造成巨大的不适。
强价值灌输,是一本糟糕小说的特点。这样的处理令海蒂等人丧失了血肉,沦为程式化的人物符号。文学变成简单说教的同时,审美也随之坍缩。
2
相对而言,小说《海蒂》反对都市文明的意图虽然根深蒂固,但在表达上远较宗教节制——虽然她对自然疗愈的追捧亦可谓狂热。
在描述自然疗愈之前,应该先介绍海蒂爷爷发挥的关键性作用。
克拉拉12岁,“半身不遂,而且体质不好,整天坐在轮椅上”。她后来前往阿尔卑斯山,与海蒂及爷爷有了一段共同的生活。
在刚刚见到克拉拉时,海蒂爷爷就用结实有力的双臂把她“从滑竿上轻轻地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柔软的轮椅上,然后轻柔地给她盖好毯子,仿佛他这一辈子都在护理手脚不便的病人似的”。这让塞斯曼老夫人见了很是吃惊:“您是在哪儿学的照顾病人的本领?我真想让所有我认识的护士也去学一学。您怎么会这么在行?”
现代医护在护理上的功用在此是被否定的,它不及一个长期隐居深山的老人。接下来的各种情节推进,都旨在说明这一点:
克拉拉原本没打算在这里久住,但爷爷似乎预见到了自然疗愈的未来:“可以让这孩子在这儿住些日子,我想她身体会好起来的。”后来他又说:“有四个礼拜就能看出山上的空气是否有益于克拉拉的健康。”
这是非常准确的预言,因为克拉拉就是到山上3个星期后站起来的。在这期间,每天下午,爷爷都不辞辛劳地翻山越岭去采摘一些特殊的植物和药草,但这并不是给克拉拉服用,而是让名叫“白菊”的羊食用后产出更好的奶,给克拉拉喝。
爷爷开始每天早晨把她抱到轮椅之前,都让她试着站一会儿。
全书的最高潮,出现在结尾部分。因海蒂的玩伴彼得出于嫉妒,将克拉拉的轮椅推下悬崖,导致她失去了行动能力。海蒂和彼得扶着她去不远处开满鲜花的地方,在海蒂的鼓励下,奇迹发生了:
“‘你要用力踩下去,’海蒂建议道,‘踩实了就不会那么疼了。’‘真的吗?’克拉拉半信半疑地问道。但是她还是鼓起勇气,按照海蒂说的,先把一只脚扎扎实实地踩到地上,然后再迈出另一只脚……突然,她大声喊道:‘海蒂!看哪!我能走路了!我能走路了!’”
斯比丽又借小说人物之口给出了克拉拉能够站立的原因:“她(塞斯曼老夫人)握住大叔的双手,感激地说道:‘亲爱的大叔,让我怎么感谢您才好呢!这全多亏了您啊!多亏了您的照顾和调理!’‘还有上帝赐予阿鲁姆山的灿烂阳光和新鲜空气。’爷爷微笑着说。”
上帝当然是排在第一位,因为后来塞斯曼老夫人又再次重申:“我们要到这里感谢上帝,是他在这里让我的孙女奇迹般恢复了健康。”
这样的作品是天赋之作吗?
将文学解释为一种天赋的结果,无疑是所有文学评论中最偷懒也最浅薄的陈述,但这种评论却最容易击中文艺青年的内心并赢得喝彩。实际上,没有哪一部文学作品不深深烙印上时代的痕迹。《海蒂》的有趣之处在于,虽然对工业文明带来的冲击心怀不满,但自身又不自觉受其规训,一个很鲜明的例证是,她习焉不察地强调(因印刷术和学校普及而带来的)识字的重要性,却浑然不觉这与她盛赞的海蒂爷爷阿尔卑斯山的自然生活有着多么巨大的割裂。
这也意味着,印刷文明在1880年代已经渗透进每一个保守主义者的内心,而对于都市生活方式的反抗却还在文学家的内心骚动着。至于现代医学——包括临床医学、微生物学、病理学以及护理学等,虽然在斯比丽生活的年代已经进入形成阶段,但要取代带有玄学色彩的传统医学,显然更需要时间和耐心。克拉拉康复的奇迹情节,也呼应了当时日光浴等“自然疗法”的流行。
并不是我要凭空赋予《海蒂》这些价值评判,而是这部小说自身在做类似的强烈表达,那对它进行评判就是恰当且必要的。
3
小说并不一定要表达鲜明的价值取向,开放性的文学会给读者更多自主性。留白激发受众的脑补能力,反而更能丰富作品的蕴意。
但这都不是斯比丽那个年代文学家擅长的风格。她的线性叙事方式,直给的表达技巧以及强烈的价值引导,都是古墓级别,其中还闪烁着迂腐与反智的幽光。
甚至在一些具体情节的设置上,也是非常粗糙与不合理的。譬如斯比丽花了大量篇幅渲染海蒂在克拉拉家里产生对山间生活的怀念,因此患了梦游症,惊吓了豪宅内的所有人,以为有幽灵出没。暂且不去讨论此种情节设置的优劣,单说其中一个细节上的bug:
该书提到海蒂听闻闹鬼的信息后,因为“从未听说鬼怪的事情,而且觉得蒂奈特(女管家)要比鬼怪更可怕,所以她忙说自己不怕鬼,要继续一个人睡”。后来,人们发现是海蒂穿着白色睡衣在梦游,海蒂每次都做梦回到爷爷身边,她跑出去开门,然后就醒了。
这个情节明显是不合理的,如果海蒂每次梦游在打开宅院正门后就清醒了,那么她就会知道大家议论的“闹鬼”的真实情况,而不是完全懵懂。电影《海蒂和爷爷》就纠正了这个bug,将海蒂梦游清醒的时刻设置在她返回到卧室之后。
这虽是一个小细节,但也可窥见小说情节设置上的粗糙。
之所以说《海蒂》更多具有的是史料意义上的文学价值,是因为它在纯粹的文学审美上,已经完全无法和现代性作品相比拟。如果把作者的名字隐去,将它归之于一个现代无名之辈的作品,我相信它几乎连出版的可能性都没有,更不要说被归为文学史上最受追捧的经典之一了。
为什么文学界更容易强调虚假的“不朽”价值?
4
理科并不推崇阅读原典,即便是牛顿的原著也非必读书,因为他的观点已被迭代,且可从相关研究著作中得到更精准的理解。原典的史料价值大于实用价值。就如同牛津大学教授戴维·多伊奇在他那本著名的《无穷的开始:世界进步的本源》中所说:“直接原因是,这些科学理论的原始来源几乎从来都不是很好的来源。为什么这样?因为所有随后的阐述都旨在改进它们,有些成功地做到了,改进是会积累的。”
《无穷的开始:世界进步的本源》
英戴维·多伊奇 | 著
王艳红 张韵 | 译
人民邮电出版社
2019年3月
而文科因缺乏可证伪的标准,更强调经典的整体性价值。文学界的权威崇拜氛围更浓,它通常意味着,一部文学作品一旦被奉为经典,就具有了永恒的高位,似乎它的每一个词句都树立着典范。
如上所述,文学作品的审美价值,通常带有鲜明的时代性。十九世纪的很多所谓经典,无论文本形式、写作技巧还是价值审美,在今天读起来其实都已不堪。但权威崇拜导致文学圈迄今仍是一片谀词。这是人类认知心智上一种未被提升的本能。
人类在进化过程中形成的心智,偏向于崇拜权威,为光环效应所惑,形成认知绑架。这也是为什么所有的认知实验都在证明:同样一部作品,掩盖掉作者后的评价就会不同,因为作者的光环会影响判断。一旦作品被贴上“经典”标签,大家就会不自觉地用崇敬代替审视。
斯坦利·费什提出“阐释共同体”概念,认为文学评论家、学者、作家等专业人士乐于通过一系列的方式来维护经典权威,不断强调经典作品的重要性和独特价值。通过维护经典权威,阐释共同体能够巩固自身的专业话语权。
这也是我此前在经观书评《诺奖为何瞧不上科幻小说》中所说的:“越主观的领域越腐败,文学是最腐败的领域之一。”理科可以经由证伪来推翻或迭代传统经典,文科则有一万种理由各说各话,而在所有文科中,文学又是最容易变换标准、最具玄学特质的。
文学精英阶层组成的“阐释共同体”倾向于维护传统经典价值,中下端的文艺青年更多时候只是亦步亦趋。如斯坦诺维奇的“认知吝啬鬼”理论所说,人们倾向依赖文化权威降低判断成本。譬如将《战争与和平》标记为经典,比重新评估其当代价值更符合心智经济原则。
以上的分析当然是简化的。《海蒂》之所以广受欢迎,还因为它的心灵鸡汤属性。阿尔卑斯山的绝美风光、纯真孩童的赤子之心、跨越阶级的友情等元素,构建了一个“纯净乌托邦”,这些场景完美契合了文艺青年对“未被污染的远方”的想象。现实中都市生活的异化感、人际关系的复杂性,在此被简化为“自然治愈一切”的童话公式。
只是,在理性缺失的前提下,文艺青年很容易忽略“治愈”外壳下,包裹着的那一剂危险的甜味毒药。
《海蒂》不是一般的鸡汤,它是毒鸡汤,将反智包装成“返璞归真”的觉醒。
当文艺评论界用“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之类的金句为《海蒂》背书时,这种话语体系,恰好满足了文艺青年“既要彰显思想深度又不愿付出思考成本”的投机心态。这种用廉价诗意置换深度思考的心理按摩,要一直持续下去吗?
我当然知道,《海蒂》的反现代性,根植于十九世纪欧洲的社会转型焦虑,文艺界更善于通过自然乌托邦的建构,来表达对所谓人性异化的抵抗。十九世纪欧洲浪漫主义文学盛行,因此一直带有自然崇拜与反工业文明的特点。但对时代的理解,不意味着我们要无限拔高那些早已过时的所谓经典。
文学经典权威的神化,有文化延续性的进化本能在发挥作用,更是人类认知有限性的产物。过分的崇古,从来都是认知低下的表现。只有当我们停止对陈旧文本的机械跪拜,才能真正站立在属于新时代的文学高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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