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击华尔街｜独家专访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迈克尔·斯宾塞（上）：需求端失衡一定程度将得到解决，中国经济增长料有所回升

南方财经全媒体记者 周蕊 纽约报道

在全球化进程经历深刻调整的当下，经济增长的不确定性正在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冲击各国市场。从通胀压力的持续存在，到贸易保护主义的抬头，再到科技革命的迅猛推进，全球经济正处于关键的转折点。

各国政府在制定经济政策时，需要在刺激增长与控制风险之间寻求微妙的平衡，而央行货币政策调整、政府财政支出策略以及产业结构优化，都成为决定未来经济走向的重要变量。

展望2025年，全球经济走向如何？主要经济体面临哪些挑战与机遇？保护主义抬头、人工智能加速变革以及中美关系的调整又将如何塑造世界经济的新秩序？为深入探讨这些议题，南方财经全媒体记者独家专访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迈克尔·斯宾塞（Michael Spence）。斯宾塞是全球知名的经济学家，他曾在斯坦福大学商学院担任院长，并因在信息经济学领域的开创性贡献荣获200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

近年来，迈克尔·斯宾塞聚焦于全球经济结构调整、人工智能对经济增长的影响以及多极化世界的演进，并合著出版了《长期危机（Permacrisis: A Plan to Fix a Fractured World）》，对世界经济的深层次挑战和未来发展提出了独到见解。在此次对话中，斯宾塞就2025年全球经济的结构性变化、特朗普政府可能采取的贸易、移民和货币政策进行了深入分析。

迈克尔·斯宾塞强调，尽管全球化趋势经历了调整，但世界并未走向完全封闭，各国仍需在竞争与合作之间寻求平衡。在新格局之下，全球经济治理架构将变得更复杂、更碎片化，美国以外的其他主要经济体将承担更重要的角色，而中国将在其中扮演关键作用。

中国将在全球治理体系中发挥关键作用

南方财经：你认为2025年的全球经济将被哪些重要的结构性变化所塑造？展望2025年，全球经济面临的最大风险和机遇分别是什么？

迈克尔·斯宾塞：全球经济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体系，目前存在相当大的不确定性。随着时间推移，美国新一届政府的政策方向正在逐渐明朗化。当前的普遍观点认为，美国将推行一项较为广泛甚至可以说是激进的放松监管政策，而这可能对商业和整体经济发展带来积极影响。因此，我认为可以合理预期，美国经济增长将出现一定程度的上升。

另一方面，我们仍然无法确定，美国是否会实施大规模的关税政策，或者最终走向大量的贸易谈判。我个人更倾向于后者，即通过谈判解决贸易问题。我预计，到今年年底，我们将对全球经济的整体形势有一个相对清晰的认识。

至于中国，我认为目前影响经济需求端的各种失衡问题将在一定程度上得到解决，尽管可能不会完全消除，但经济增长应该会有所回升。而中国经济的复苏也将惠及许多其他国家。

印度经济当前处于相对低迷的阶段，但从长期前景来看，我认为它很可能会有相当亮眼的增长表现。

全球经济的重心将继续向亚洲转移，但欧洲的未来仍然存在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关键在于欧洲是否会采取必要的改革措施，以加速经济结构调整，并进一步推动欧洲经济的一体化。对于关注这一问题的人来说，如果看过由马里奥·德拉吉提交给欧盟委员会的报告，你们会发现其中涉及了一系列关键问题。目前最大的悬念是，欧盟是否会在这些改革方向上取得实质性进展。如果他们无法推动这些变革，欧洲经济的表现可能会令人失望。

德国目前已经陷入技术性衰退，因此未来可能会出现明显的复苏迹象。当然，重大结构性调整往往需要时间，例如在数字经济领域追赶中美两国的领先地位将是一个长期过程。然而，如果欧洲能够迈出实质性步伐，这将带来市场乐观情绪，并有望推动经济增长。

目前，决定权掌握在欧洲各国政界人士以及布鲁塞尔的欧盟委员会手中，接下来我们需要观察他们将如何制定相关政策。二战结束后的整个全球经济体系，基本上是建立在一种多边合作架构之上的。

过去几十年，这一体系相对简单，全球贸易、商品、服务和资本流动日益开放，虽然并非完全自由流通，但整体趋势是越来越开放。然而，现在这种趋势已经发生了变化。我们目前所处的全球经济体系正在发生两大重要转变。首先，全球经济体系可能仍会保持一定的多边结构，但未来将更多地依赖中国和可能的欧盟领导力。当前可以确定的一点是，特朗普政府并不热衷于支持多边机构和多边合作框架。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全球经济合作的终结，但它的运行模式将与以往不同。

在这种新格局下，美国不会是一个积极的参与者，全球经济治理的架构将变得更加复杂、更加碎片化，但依然具有一定的功能性。在这一体系的构建过程中，其他主要经济体将承担更重要的角色，而中国将在其中发挥关键作用。

美国通胀压力仍可能存在

南方财经：谈到不确定性，似乎许多都来自于“特朗普2.0”的政策影响。众所周知，他的一系列经济政策，包括加征关税、限制移民以及在全球事务中的退出，都标志着美国向保护主义方向的转变，这些经济政策将在2025年对全球贸易和供应链产生哪些持久影响？

迈克尔·斯宾塞：坦率地说，我认为我们会看到更多相似的情况。全球经济的碎片化已经开始，这主要是由于各国针对制裁和限制措施所作出的反应，而这些措施往往是以国家安全为理由推动的。

这种现象在美中关系中尤为明显，因为双方都根据自身优先事项设立了一些壁垒。无论关税是否进一步提高，我认为这样的情况仍会持续下去。但另一方面，许多人，包括我在内，都认为美中之间必须保持一个可行的合作关系。特朗普在达沃斯论坛的演讲中明确表示，他希望与中国建立一个可行的合作关系。虽然他在谈及墨西哥或加拿大时，言辞有时可能显得颇具攻击性。

我们仍然面临一定的不确定性。不过，最合理的推测是，他的目标仍然是找到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互惠方案。美国与墨西哥在多个方面需要共同合作，例如毒品问题、移民问题，尤其是非法移民问题。因此，这些关系的多维特性使得双方更有可能尝试找到一种合作性的解决方式。

南方财经：目前，通胀问题似乎是许多国家，尤其是美国，面临的一个关键问题。一些人担心美国移民政策的收紧可能会进一步推高通胀。但特朗普政府则强调，大幅增加石油和天然气生产将降低能源成本，从而抑制整体通胀水平。你如何看待这一观点？撤销 “绿色新政”（New Green Deal）并大力发展石油和天然气产业，是否真的能达到降低通胀的预期效果？

迈克尔·斯宾塞：坦率地说，我不认为这是一个有效的解决方案。短期来看，这可能会对能源价格产生一定的影响，但这将以牺牲全球可持续发展的能源转型为代价。

所以，我不认为这种做法能真正解决通胀问题。就我们目前所知的特朗普经济政策来看，其中确实包含一些可能带来通缩作用的因素，但整体来看，也有很多潜在的通胀推力。

例如，特朗普在达沃斯论坛的演讲中明确表示，他将要求OPEC降低油价。至于OPEC是否会执行他的要求，这点很难预测。但值得注意的是，油价并不仅仅由美国主导，而是由全球市场因素共同决定，这一点特朗普在提出该请求时也有所承认。

此外，特朗普的政策远不止限制移民这一点。他目前正计划遣返约1100万名无证移民，其中许多人已在美国劳动力市场中工作。

美国经济此前因劳动力短缺而面临一定的通胀压力，而无证移民通常从事的行业正是受劳动力紧缺影响最严重的行业。如果这些工人被大规模遣返，劳动力供应将减少，从而进一步加剧通胀压力。

整体来看，要把特朗普的政策全部量化并计算其影响是相当困难的。例如，减税和财政赤字扩大可能会带来通胀压力，但他又表示将缩减联邦政府规模，削减某些财政支出，这可能会降低赤字。

所以，从整体计算来看，这些政策的最终通胀影响仍存在较大的不确定性，在具体政策实施之前，很难得出确切结论。不过，有理由相信，通胀压力仍可能存在，并可能需要加息来抑制。

更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这些通胀压力确实出现，而特朗普政府或其团队试图向美联储施加压力，要求降低利率，那么这反而可能会加剧通胀问题，而非缓解。

南方财经：你曾提到高利率可能会持续较长时间，这一现象被称为“高利率更持久”（higher for longer），但不会无限期持续。目前来看，特朗普政府似乎正试图向美联储施加压力，促使其放松货币政策。在这样的背景下，你认为美联储在2025年的货币政策轨迹会如何发展？

迈克尔·斯宾塞：短期内，美联储将继续执行当前的政策，即努力将通胀率降至约2%。此外，我不认为美国总统有权直接改变美联储的政策方向。但从长期来看，总统可以通过提名和任命美联储公开市场委员会（FOMC）成员和联邦储备委员会（Board of Governors）成员，从而对美联储施加重大影响。因此，从短期来看，美联储的政策方向应该不会发生明显改变，他们仍将根据经济形势作出决策。

当然，这些经济条件可能会有所变化，但我认为美联储的核心目标不会改变，即在尽可能减少对经济增长和就业损害的情况下，将通胀率控制在理想水平。这也是美联储当前的政策使命。

出品：南方财经全媒体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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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镜记者：周蕊 

文字编辑：和佳 向秀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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