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建川：建100座博物馆｜我们的四分之一世纪

编者按：2025年，经济观察报以“我们的四分之一世纪”为年终特刊主题，旨在通过数十位时代亲历者的故事，共绘一幅属于这段岁月的集体记忆图谱。

经济观察报记者 张晓晖

2000年，樊建川43岁，他已从宜宾市副市长成功转型为一名“奇怪”的地产商人，为什么说他奇怪，因为这名腰包鼓起来的地产商人，要建一座博物馆，名字已经想好了，叫作：建川博物馆。

原来，当过兵且出身军人家庭的樊建川，热爱历史，收集了很多抗战时期的文物，多达上万件。樊建川心里想，这些文物无处安置，不如修建一个博物馆来存放它们。他竟然真的就这么去做，只是没想到博物馆这件事，樊建川一干就是25年，干到现在，把自己变成中国民间博物馆的第一人。

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已没有多少人记得房地产商樊建川，大家都把樊建川尊称为樊馆长。

樊建川说：“20年前，我准备用500亩地建博物馆，去了很多地方找了很多官员，北京、上海、重庆都去了，他们都不相信。他们说你一个私人老板，怎么可能用500亩地建博物馆？你不会是用20亩地建博物馆，480亩地搞房地产开发吧？所以他们都不给我地。我就这么寻寻觅觅地跑了三年，一事无成，找不到地。后来没办法，我就通过拍卖，买了这500亩地，500亩的房地产建设用地。但是21年过去了，这块地没有开发，1寸都没有开发，已经建成了34个博物馆场馆。事实证明，这500亩地我都用于建博物馆了，他们现在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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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建川出生于1957年，他在2013年写了一本书，叫《大馆奴》，马识途给题的书名。流沙河给书写序，称樊建川为“樊妖精”，是说从未见过像他这样奇怪的房地产商人，半生拼搏，冒风险赚的钱，倾囊投入只赔不赚的博物馆事业。今日钱财投光不说，他日馆群（指建川博物馆聚落）还要“裸献”公家。献完不说，本人死后还要遗体剥皮，绷紧成鼓，置于博物馆，赚敲打钱，用以补贴博物馆的开销……

流沙河的言下之意，樊建川在他眼里就是个“妖精”。

樊建川出生于宜宾，今年68岁。父亲给他取名建川，就是“建设四川”之意。樊建川的祖籍是山西兴县交楼申乡马家梁村。

1976年樊建川去内蒙古当兵。他与军人、抗战历史结下一生情缘，经济观察报记者2010年采访樊建川的时候，他仍然一副退伍军人装扮，穿着迷彩服，跟记者讲起话来滔滔不绝。

1979年恢复高考后，樊建川在部队考上西安政治学院读大专。1981年，他到重庆第三军医大学当了一名老师。1988年，樊建川转业到宜宾政策研究室工作，在1993年当上了宜宾市副市长，当时中国正值改革开放浪潮正盛，樊建川当副市长没多久，觉得自己不适合为官，公务员收入低，以及不想在宜宾这个小城，就决心辞职下海。樊建川辞去副市长职务下海经商的消息，在当时还引起轰动和广泛讨论。

1994年，樊建川和几个朋友凑了100万元，办起了“建川房屋开发有限公司”，赶上了中国房地产行业爆发式增长的时代潮流，最好的时候，公司做到了四川全省前十名。

当樊建川赚了钱之后，开始喜欢收藏旧物，尤其是抗战时期的旧物，这些文物越积越多，多到上万件，个人家里根本容纳不下。

1999年，樊建川申报“建川博物馆”，因为以博物馆的名义购买文物可以避免一些法律上的纠纷。“博物馆是神圣的，高不可攀的，我怎么可能建一个呢？当时并没有马上要有一个物质形态的固化的博物馆，我只想在哪个地方修一个房子，两间，几百平方米，东西搬进去就叫博物馆了。”樊建川称。

2001年，樊建川花了20万元，在四川省博物馆租了一个场地，办了一个展览。跟其他博物馆交流之后，樊建川发现自己的东西不比别人差，忽然就有了底气——我也可以建博物馆。樊建川说：“原来我的藏品那么好，原来我也可以修博物馆，这两点让我觉得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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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一个博物馆要修多大呢？

樊建川说，“小时候觉得一节课45分钟是老师说的，大了看书才知道是科学的。于是我就明确按照45分钟的参观时间来建馆，保证新鲜感。我不建大的博物馆，转4个小时，最后游客疲惫不堪。另外，不要把不同内容的文物放在一起，一定要细分，不要在一幢大房子里边装许多东西，像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包括埃及的、中国的。当时这样做有道理，今天我再这样做，就没有道理了。”

樊建川刚开始做的想法是叫“博物馆超市”，即把博物馆的神圣性打破，使之成为一个邻家的普通的文化形态，参观每一个馆只需要花几块钱，价廉物美。但是大家反对用“博物馆超市”这个词，他就随了大流，用“博物馆聚落”这个名字。

这个问题想清楚了，就考虑规划用地，先想100亩，又想200亩。看了宋城，他觉得500亩是合适的。

一般省博物馆占地约三五十亩，一般市博物馆占地约二三十亩，樊建川坚持要500亩地。樊建川的想法非常超前。他找地方政府、找官员，口水说干了也没有人相信他。

最终四川大邑县相信了樊建川，他真的把500亩地全部用来建博物馆。

樊建川说：“建川博物馆落户于安仁镇，有时候我觉得是天意，老天爷安排的事情，一个人想努力是办不到的。大邑县安仁古镇，是‘取仁者安仁之意’而名之，始建于唐朝。安仁镇的人文环境和我们的博物馆一脉相承。安仁镇是历史文化名镇，建筑高度不能超过13米。这样，永远没有烟囱、高楼来‘压迫’我的馆。”

2003年的安仁镇，“黑灯瞎火”，从成都开过去要两个多小时，很多人都觉得没有希望，认为樊建川会彻底“栽”在这个镇上。樊建川把户口迁到安仁镇，大邑县委聘他为安仁镇荣誉镇长，“樊镇长”是樊建川喜欢的称号，可惜没有人这样称呼他。

2005年8月15日，建川博物馆五个馆如期开放，分别是中流砥柱馆、正面战场馆、川军抗战馆、援华美军馆、抗日战俘馆。

樊建川对建川博物馆充满了雄心壮志，他请来国内外最好的建筑设计师，比如知名建筑设计师张永和与刘家琨为总规划，徐尚志、彭一刚、程泰宁、邢同和、李兴钢也参与其中；外籍设计师有矶崎新（日本）、切斯特·怀东（美国）。

樊建川转述：“2004年，矶崎新设计了侵华日军馆，日本右翼给他写信，威胁他说，矶崎新，你是我们大和民族的骄傲，为何要给中国人设计抗战博物馆？矶崎新说，这是为了中日两国友好，为了中日两国长期和平相处。”

建川博物馆有“不屈战俘馆”。樊建川说，专门反映战俘的博物馆，在我们中国是第一个。

2006年2月，以色列驻华大使海逸达博士参观建川博物馆，他参观完战俘馆后说：“以前很少知道中国的这段历史，让人很震撼，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樊建川说，没有他们的奉献和牺牲，就没有我们今天和平、和谐、幸福的生活。

因为要建飞虎奇兵馆，樊建川跟援华飞虎队陈纳德将军的遗孀陈香梅取得了联系。2003年9月，陈香梅女士专程到安仁，来看《飞虎图》。张善子画的飞虎图，1974年四川文物商店从张家征集花了20元，1996年被樊建川从拍卖行以8万元购得，被评为国家一级文物。张善子是张大千的哥哥，善画老虎。他在美国为中国抗战募捐时，听说陈纳德组建了志愿援华航空队，十分激动，创作了这幅《飞虎图》。

樊建川说：“陈香梅见到《飞虎图》非常高兴，要动笔在画上题诗，我大惊，太岁头上不能动土，国宝哟。我立即复制一幅，让陈香梅挥毫。2004年，陈香梅又来安仁，为援华美军馆题写了馆名。”

2005年8月15日，援华美军馆开馆，84岁的格鲁伯也来了。格鲁伯是飞虎队中开轰炸机的飞行员。他捐的文物中，最有意思的是他的军人照和他女朋友的照片。他年轻时候很帅，他女朋友的照片放在用日本飞机残骸做的镜框里。当年他来中国后与女友失去联系，回去后也未找到。他终生未婚，老了，特别怀念那段岁月。他带着飞行服、奖章、证书等，坐着轮椅到中国。

“他进了援华美军馆就哭了起来，号啕大哭，因为老了，他的泪腺已经萎缩，没有泪水。最后他坐在轮椅里给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说代表美国兵感谢我。他把他带来的东西全捐给我了，全是几十年来他视如生命的私人藏品，林林总总，不下二十件，价值无法估量，这是他最后的心愿。他说，我的青春，我最好的青春在中国，我为人类和平作出最大贡献，就是参加了反法西斯战争。特别感人，后来他回美国不久就去世了。”樊建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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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国家允许私人建博物馆。国家办的博物馆登记性质为“事业”；私人办的博物馆登记性质为“民办非企业”。

樊建川下决心建博物馆时，朋友曾苦劝。“我做博物馆之前，就知道因为没有钱，中国私立博物馆生存非常困难。我的博物馆要比大多数私立博物馆好一些，有我的企业可依托。但是我想，要让它能够自己谋生，自己活下去。”樊建川说。

樊建川还说，他的文物，95%以上都是花钱买的，但很多重要文物是花钱买不到的，是别人捐赠的。

樊建川讲了一个故事：“开国大将罗瑞卿是四川人，我想方设法找到了他的长子罗箭少将。罗箭1938年在延安出生，那时条件艰苦，连裹孩子的布和褥子都没有，罗瑞卿就用分到的一床缴获的日军毛毯来裹罗箭。这条毛毯跟着罗箭七十多年，一直都在用。我知道后一直追着他要，软磨硬泡好多次，要了三四年。2010年12月的一天，他打电话说，建川，你来拿毛毯吧。我去取的时候，他还是舍不得——肯定舍不得，内心是很不情愿的。从什么地方判断呢，我一般拿了东西赶紧走，因为有教训，怕被要回去。我拿了毛毯正要走，他叫‘建川’，我心想，糟了，要被要回去了。他拿过毛毯摸了又摸才又交给我，我出他家门后，他‘嘭’地把门碰得很响，这样他是在给自己下一个决定，或者给自己一个理由：樊建川已经拿走了，要不回来了。”

2005年，建川博物馆每天运营成本2万多元，随着博物馆增加，人工费上涨，到2010年每天8万多元，开得多了，压力还是很大的。

2008年5月，建川博物馆聚落被评为国家4A级旅游景区，成为四川省旅游骨干企业，享受财税金融、土地、产业、交通运输和激励等方面的优惠政策。安仁建川博物馆，花的是樊建川全部的财力，全部的心血。樊建川表示，“我们在2010年能够收支平衡，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

2011年11月，樊建川和他的博物馆，曾得到时任广东省委书记汪洋的称赞，汪洋举了四川人樊建川的例子：“他立志建100家博物馆，现在已经建了一部分，而且可以做到博物馆的运营收支平衡，非常不简单。”

为了安仁建川博物馆，樊建川卖掉了成都办公楼，卖掉了加油站，卖掉了铺面，几乎把十几年做房地产赚的钱都投进去了。有朋友问他：“你的钱用完了，博物馆怎么办？”

樊建川回答：“我90%的精力都在做博物馆，10%的精力在维持公司（建川集团）的运转。从长远看，我们给别人建博物馆，可能会成为一笔很大的收入。我给别人做策划、做陈列、做管理，还可以提供所需文物。而且，我们又懂建筑、懂艺术、懂布展、懂管理。我们已经开始给别人建博物馆了，安仁刘文辉博物馆，通江红军博物馆，给山东台儿庄策划博物馆，天津、太原、深圳都请我们去。”

张震将军给建川博物馆的壮士广场题词“中国壮士”，壮士广场上一共有两百多位抗战名将和著名烈士，英雄的数量还在增加。樊建川说，每天只要我去壮士广场走一圈，我就有力量。

2008年5月17日，樊建川作为建川博物馆馆长，被美国布莱恩特大学授予荣誉博士，与美国前总统老布什同台接受这一荣耀。布莱恩特大学给樊建川的授奖词是：“樊建川博士，你的博物馆前所未有。”2012年，布莱恩特大学还把宋美龄的学籍档案捐赠给建川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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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国家一级博物馆，经过二十五年的持续建设，建川博物馆已发展形成由1个国家级5A旅游景区为核心、4个4A级景区协同发展、75个主题展馆组成的综合性博物馆聚落，构建起抗战文物、红色年代、抗震救灾、民俗非遗四大主题阐释体系。

当前，建川馆藏品总量已累积突破800万件，其中经国家文物局备案的珍贵文物达6258件。在文物定级过程中，国家文物局、四川省文物局及成都市文物局给予了深切关怀与悉心指导，总共历经12次文物专家组严谨评审，最终确立一级文物3664件。

樊建川的梦想是建100家博物馆，这个梦想估计很快就要实现。建川博物馆已经走出安仁，在广安、西昌、重庆均建有博物馆。

以下为樊建川自述：

我是山西人，当过知青、当过兵，也当过老师，在第三军医大学教过书，在宜宾市当过官员，后来下海，用了 10 年时间进入了中国富豪榜。当官的时候没有贪污，当老板没有偷税、漏税，算一个正儿八经的商人。

成都的建川博物馆占地500亩，拥有藏品800多万件，其中国家珍贵文物6258件。现已建成抗战、民俗、红色年代、抗震救灾四大系列32座场馆，是目前国内民间资本投入最多、建设规模和展览面积最大，收藏内容最丰富的民间博物馆。

我在重庆的分馆已经开放了10个馆。在宜宾李庄古镇做了6座馆。我认为做一个馆，两个馆，甚至在宜宾做6个馆都很难活下去。一个地方做博物馆应不低于 10个不同主题的馆，它才有存活的基础。

中国海军166号驱逐舰，现在已经正式交给我们，我拖到重庆运费花了500万元，现已建成建川海疆博物馆。

我们重庆博物馆是山洞博物馆，抗战的时候兵工厂迁到重庆，日本人炸它。当年兵工厂生产步枪的山洞，有100多个洞，现在只有50个洞，这些洞当时堆着垃圾，全部是苍蝇、老鼠、蛇。我后来用10个月的时间建成10个主题馆，用了50个洞。后来国家文物局局长来看了我们的馆后特别高兴。全世界最大的洞穴博物馆群，用了50个山洞建了10个博物馆，问题是太潮湿，我们正在做文物保护工作，好处就是冬暖夏凉。

我希望有生之年能够建到100个馆。老外说你们的企业短命，日本类似的企业长寿。我说我们四川一个国营企业，都江堰管理公司活了2000多年，还有武侯祠1780年，杜甫草堂也是1000年，希望建川博物馆捐给国家也能活1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