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经济观察报
媒体
2025-12-22 18:06:30
(原标题:一个农民工150万次快门下的中国制造|我们的四分之一世纪)
编者按:2025年,经济观察报以“我们的四分之一世纪”为年终特刊主题,旨在通过数十位时代亲历者的故事,共绘一幅属于这段岁月的集体记忆图谱。
2012年6月18日,广东东莞。手袋厂的车间里,电车一刻不停。女工低头缝包,手顺着针脚移动,目光落在前方,却并未真正聚焦。包一只只被推到桌边,她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这个动作她已经重复了太多次,几乎成了身体的本能。
占有兵是在这一刻按下快门的,他知道这些瞬间很快就会消失。镜头之外,是更多年轻而模糊的面孔,低头、起身、再坐下,在流水线上反复完成同样的动作。像这样的照片,他一共拍了150多万张。
占有兵今年52岁,出生在湖北襄阳的一个村庄。1995 年南下广东后,他在东莞的工厂系统里辗转多年,做过保安,也进入过管理层,后来成为一名摄影记者。直到今天,他仍然习惯把相机背在身上。过去二十多年里,他几乎每天都在拍照,用坏了四台相机,肩带被磨得起毛。他形容自己是“拍照的农民工”。
和他交谈时,很容易被他的讲述带回具体场景,工厂里的气味,机器马达转动时的声响,工人在流水线上的表情与去向。这些细节在他口中清晰而准确。
与此同时,他又能自然地把话题引向更大的时间节点——SARS 的冲击、金融危机的震荡、产业升级与转移的过程。个人经验与时代变化在他的叙述中并行展开,像一部图文并茂的民族志。
三十年来,在东莞的工厂里,对工人的样貌,他看得很清楚。有人因为不敢喝水而得了结石,有人长时间盯着显微镜下的细小瑕疵,视力慢慢下降。困倦、专注、放空,这些表情在车间里反复出现,与马达的声响叠加在一起,成为日常的一部分。
这一切发生在珠三角制造业迅速膨胀的年代。台资、港资工厂不断外扩,劳务大巴一趟趟从内陆驶来,把成千上万的年轻人送往南方。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无数“打工仔”“打工妹”涌入这片土地,在机器的轰鸣中寻找出路。
为了保存这些转瞬即逝的影像,占有兵在东莞城中村租下一间只有几平方米的仓库。里面堆放着他拍摄的150多万张底片,以及重达6吨、与打工生活有关的物件,有旧厂牌、泛黄的信件、密集摆放的搪瓷水杯……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影像只是被存放、被累积,没有明确的发表计划。直到近几年,它们才被带到更大的观看场域中。2025年7月,占有兵入围徕卡奥斯卡·巴纳克摄影奖全球短名单,同年,作品集《如此打工30年》出版。
但无论被放置在展厅还是书页中,这些影像记录的,仍然是那些曾经与他擦肩而过的工人身影,也由此勾勒出中国制造业三十年的时代轮廓。
保安视角下的流水线纪实
占有兵年轻时,村里人对“南下”并没有浪漫的想象。那是一条被现实逼出来的路,田地有限,县城里一个月的工资不过一百来块,留下来,几乎能望到尽头。
他也试过别的出口。在武警部队服役时,占有兵把考军校当作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结果来得很快,学历不够,资格不符。那扇门关上后,他被直接推回原点。1995年,他跟随劳务队伍来到东莞。
那时的东莞,还远不是后来人们熟悉的“制造之城”。一切都在建设之中,科技园打桩盖楼,厂房外是大片鱼塘,野草没过膝盖。打桩机昼夜轰鸣,浓烟长期笼罩着天空。“那几年里,几乎没见过像样的蓝天”。他说。
他进入工厂体系的方式很直接——拼体力。在一次招聘中,他一口气做了102个俯卧撑,从一百多名应聘者中被留下,成为一名保安,月薪450元。
作为保安,他不需要站在操作台前,始终在生产线外围巡逻。每天,他在铁皮房与无尘车间之间巡逻,看见工人走进洁净室,鞋拎在手里,头发塞进帽子里;看见他们跟随机器的节奏工作,一站就是十二个小时,重复手里的工序。
在工厂里,时间并不是按日历流逝的,而是被拆解成重复的班次。占有兵记得,最早进入磁头工厂时,时间几乎没有边界,所有人都要服从24小时两班倒。车间、食堂、宿舍,三点一线,构成了打工者的全部生活。
生产线运作时,车间里只剩机器的声音,前后工位近在咫尺,却不能交谈。12小时班次里,只有两次休息,每次10分钟,女工们可以短暂脱离无尘车间,因此喝水、进食被压缩到最低限度。有人因此得了结石,有人空腹上班出现低血糖,被抬进医务室。
几年后,占有兵在工厂内部站稳了位置,成为保安主管。到2002年,他手下有12个组长,管理着一支多达500人的保安队伍;厂区高峰时期,工人23000多人。也正是在这个既靠近流水线、又不真正属于流水线的位置上,他开始长期按下快门。
用冷色调记录SARS风波
2003年,SARS爆发,工厂里的节奏第一次真正打乱了。占有兵所在的工厂很快开始裁员,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裁员这件事。
作为负责保安工作的主管,占有兵需要配合执行。通常,他会带着一名保安,走到被裁员工的工位前,通知对方立即离开岗位,不需要交接。电脑系统已经提前停掉,权限被关闭,所有文件失效。
随后,他陪着对方回宿舍收拾个人物品,再一起走到会计部。在那里,一个厚厚的大信封已经准备好,工资、补偿金等按照“N+1”一次性算清,字也已经签好。对方只需要接过信封,然后在保安的陪同下,被送出工业园区。“整个过程非常快,快到你都来不及反应。”他说。
真正令人不安的,是未知和等待。大多数人只是在前一两天,隐约听说“可能要裁员了”。坐在自己的工位上,谁都不知道第二天会不会轮到自己,开始议论、猜测,互相试探。第二天一早,保安通知去会议室。“你就知道,那个人要走了。”
那是占有兵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打工者的处境可以在一夜之间翻转。他原本以为生活已经走上轨道,却发现这种稳定并不掌握在个人手中。
他和周围人大多数人一样下定决心,要拯救自己。有人迅速投简历,寻找新机会;也有人留下来,开始研究公司里相对成熟的管理体系,学习共享盘里存放着大量培训资料。那段时间,占有兵也下载并整理了许多文件,开始系统学习管理学和心理学书籍,提高学历和英文能力。
裁员之后,工厂并没有停下来,只是节奏明显慢了。订单量减少,但生产线依然运转。有时,占有兵沿着巡查路线经过生产车间。车间外侧设有一条参观通道,用双层玻璃隔开。隔着玻璃往里看,并不是所有工位都在忙碌。有的生产线上,员工已经到岗,却没有货可做,人坐在那里,机器关着。
员工必须来上班,企业在等待,等待订单回流,等待冲击过去。
裁人、留人、迁徙
SARS带来了一次突如其来的震荡,而2008年金融危机,更像是一种缓慢而持续的冲击。
工厂没有停摆,机器依旧运转,只是数量在减少。过去一个周期能接到十个订单,慢慢变成五个、三个。原本贴满厂门口、电线杆的招工广告悄然撤下,留下来的位置显得空荡。
占有兵记得,最直观的变化发生在招工这件事上。早些年,劳动力是典型的卖方市场。找工作难,工厂挑人极为严格,染黄头发的不行,有纹身的不行,上班不能穿拖鞋,入厂前要考试,统一着装。管理方式直接而粗放,罚款、警告、开除都是常见手段。
金融危机之后,这套逻辑开始失效。
一些原本规模在数万人的大型工厂,开始逐步减员、减少招聘。与此同时,全国范围内的产业布局发生变化,浦东新区建成,京津塘地区开发,苏州、昆山一带出现一批设施完善的第三代工业园,西南地区也陆续承接产业转移。就业渠道变多了,流动方向不再只指向珠三角。
一个看似矛盾的局面出现:一边是订单收缩、减员控本,另一边却逐渐出现招工难。
“你会发现,过去那种随便挑人的方式行不通了。”占有兵说。工厂开始意识到,如果仍然沿用罚款、警告、简单淘汰的粗暴管理方式,很难留住人。
于是,工厂里有了一些改变。宿舍装上了空调,厂区里的卡拉 OK 厅、图书室、桌球室重新被启用,企业开始有意识地营造一种生活感,甚至通过文艺、体育活动,模特比赛等方式,对外释放“待遇不错”的信号。
占有兵拍下了这些变化。新装的空调外机、重新布置的公共空间、活动现场热闹的场面。这些画面在当时并不显眼,但后来被他视为一种转折——企业开始从单纯依赖廉价劳动力,转向试图维系一种更稳定的用工关系。
与此同时,更深层的变化也在长曝光下显现。
2008年劳动合同法正式实施后,用工规则被重新书写,入职一个月内必须签订合同,社保、公积金逐步成为强制要求。对企业而言,这意味着成本快速上升。外资、台资和港资企业开始选择把部分流水线转移出去。
占有兵开始频繁拍到“离开”的痕迹:被封存的设备,闲置的厂房,拆迁前清理出来的空地。并不是一夜之间的撤离,而是分批、渐进的转移,先向内地,再向越南等东南亚国家。传统“三来一补”企业逐步退出历史舞台,要么转型,要么停办,要么外迁。
数百万次快门下,占有兵看到了中国制造近30年时间里的结构演进:
以东莞的数控刀具行业为例,二十多年前,这一领域在国内几乎是空白。最早的一批从业者,跟着台湾、香港、韩国的企业学习,在对方工厂里做生产,熟悉工艺,再购入相同的机床,逐步建立起自己的产线。
到今天,中低端机床和刀具已基本实现国产替代,价格迅速下降到原来的二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而品质差距并不明显。中国制造的优势,开始体现在规模化之后的成本、效率和响应速度上。
真正的难点,逐渐集中到更高端的部分,更精密的材料、更极限的加工精度。过去,加工精度达到几个微米已经足够;如今,要求进入 0.1微米区间,难度呈指数级上升。进入市场经济之后,企业需要持续更新技术和组织方式。
这些宏观调整,在占有兵的镜头里被拆解成更具体的变化:招聘公告上的措辞改变了,厂区的功能被重新规划,一些熟悉的面孔不再出现。
一个拒绝代表时代的档案库
如果一定要问,是否存在某一张照片或某一组影像,可以代表过去三十年,占有兵会非常坚决地否定。
在他看来,社会从来不是静止的,也不可能被某一个瞬间概括。单张照片只能停留在时间的一个截面,而时代的变化往往发生在这些截面之间。真正重要的,不是这一刻拍到了什么,而是同一块场地、同一种生活方式,在不同阶段如何发生偏移。
正因为如此,他并不把拍摄理解为捕捉决定性瞬间,而是一种长期的、结构性的观察。为了不让材料散落成碎片,他为自己建立了一套清晰的整理线索,以时间为经,以空间为纬,以生命周期为纲,以资本对工业区的影响为轴作为一条贯穿始终的主线,进行正向、横向、交叉乃至反向的记录,照片、视频、文字、实物与录音,被纳入同一套观察体系中。
除了让“人”进入画面,占有兵也更愿意相信材料本身的力量,代替语言上的过度解释。因此,他几乎拍下所有遇到的对象,却在整理阶段进行极为细致的区分,日常分类已有六七百个文件夹,进一步拆分后接近两千个。每一个文件夹,都对应着打工生活的一个侧面,而非某种预设结论。
在更长远的计划中,他试图持续记录,一个人如何在工业体系中流动,产业如何改变地域,资本又如何重塑日常生活。这是一项永远无法完成的工作:对拍过的地方,只要时间允许,他就会回去再看一眼,对照变化发生在哪里。
他提到,1990年代中期,人们外出打工还在写信、发电报、寄照片;今天,通讯方式本身就足以写成一部社会史。交通亦是如此——从拥挤的绿皮火车、闷罐车,到高铁、飞机和私家车并行,人的移动方式被彻底改写。
流水线之后的人生显影
占有兵没有回避一个事实:过去四分之一个世纪,是一个相对稳定、持续向前的发展阶段。没有长期的大规模战争,重大灾难多为局部,技术和生活方式得以不断推进。正因为这种“顺利”,反而容易让后来者失去比较的基准。
在他的记忆中,像他这样早年外出打工的一代,是从极为匮乏的起点出发的。穿补丁衣服、吃不饱饭是常态。巨大的物质落差,塑造了不同世代对“困难”的理解方式。今天,当焦虑、烦躁和躺平成为高频词时,他更倾向于将其理解为,人们失去了一个可以对照的历史坐标。
这种流动,对家庭结构和个体认知的影响同样深远。早期打工的一代,往往将孩子留在老家,成为留守儿童;而能够将孩子带入城市、工业区生活的人,成长路径又完全不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较和参照,在不断流动中被打散、重组,生活因此显得更加不确定。
这些判断是占有兵通过反复回访才得出的。
前不久,他去了新疆阿合奇县。2009年至2014年间,当地一批年轻人曾通过县政府组织的集体劳务输出,来到东莞的鞋厂、电子厂和手袋厂打工,高峰时期在岗人数接近七百人。后来,他们陆续回到家乡。
这次回访,他带回了1000张当年拍摄的照片,也将剪辑好的纪录片放映给工友看。许多人已不再是流水线上的年轻人,过去以游牧为主的生活方式逐渐改变,定居点和小区在各个乡镇出现;有人开起小店,有人进入企业做管理,也有人跑起出租车,分散在不同的行业中。
当年在工厂里攒下的工资,成为他们人生中的第一笔积累。更重要的是,那段流水线上的经历,改变了他们理解世界的方式。技术、教育与流动,正在悄然改变每一个人的生活轨迹。
今天,这些人的孩子已经可以熟练使用普通话,手机上也有柯尔克孜语输入法。变化并非直线推进,往往伴随着反复和回摆,但总体方向始终向前。在这样的流动中,人们不断适应,也不断寻找新的位置。
在占有兵看来,人生也并非线性上升,而是在多次波动中不断修正。1998年的亚洲金融危机、2003年的 SARS、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都曾深刻影响个体命运。
他用一个比喻来解释这种差异:我们习惯用一天一次的日出日落理解时间,但空间站里的宇航员,每九十分钟就能看到一次;而远离太阳系的探测器,甚至已经看不到太阳。当观看尺度发生变化,原本习以为常的判断便会失效。
正因如此,他始终认为,一张照片无法说明什么,但当成千上万张照片并置,时代会自行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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