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家“明星”车企，宁波何以产出浙江四成新能源车？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郑植文

在长三角的制造版图上，宁波正经历一场静默但深刻的产业跃迁。

2025年1-10月，宁波整车产量64.5万辆，其中新能源汽车产量28.6万辆；而在上一年，该市896家规上汽车制造业实现产值4191.7亿元，同比增长24%，占全市工业规上产值的16%，对工业增长贡献率超50%，新能源汽车产量占据浙江省四成以上，实现翻倍增长。

然而，数字背后更值得关注的是其独特的产业演化路径：它没有选择追逐单一明星企业的“盆景式”发展，而是培育了一片根植于本地、枝干分明、协同进化的“热带雨林”。从上汽大众的全球柔性工厂，到吉利-极氪的本土化垂直整合；从均胜、圣龙等传统零部件巨头的“大象转身”，到东方理工大学孙学良院士实验室里关乎行业终局的固态电池突破——宁波正在编织一张从应用市场穿透至基础研究的产业创新网络。

宁波的整车布局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双核驱动”格局：一边是深度本土化、决策链条高效的吉利系，另一边是代表了全球制造最高标准、正经历电动化转型的上汽大众。这两者并非简单竞争，而是在宁波的产业土壤中，形成了互补与共生的关系。

在宁波前湾新区，上汽大众宁波工厂的生产线正在为两款全新新能源车型的投产加速调试，这条能“无缝切换”燃油与电动车型的柔性智造产线，正以每分钟一台车的速度，支撑起宁波新能源汽车产能的三分之一。

作为大众集团全球范围内的“明星工厂”，这座2013年建成投产的生产基地，占地面积达187万平方米，年产能达30万辆。上汽大众宁波基地的意义远超一个生产单元，其核心能力在于“深度柔性化”。这条能在同一条线上“无缝切换”生产燃油、混动、纯电车型的智能制造体系，是跨国巨头应对行业剧烈波动的“战略支点”。它确保了在电动化转型过渡期内，庞大的资产投入仍能保持极高利用率与产出弹性。更重要的是，它如同一所“黄埔军校”，将国际顶级的供应链管理、品控标准和精益生产理念，持续注入宁波本地配套体系，拉升了产业链的整体水位。

与大众的“全球化嵌入”模式不同，吉利展现了“本土根系”的深度与活力。在宁波，吉利布局了从研究院、核心零部件到整车制造、全球总部的完整闭环，目前已构建起涵盖4个全球总部、5个整车制造基地、6所研究院的完整体系。这种地理上的高度集聚，极大压缩了研发、试制、反馈的循环周期。

极氪品牌的快速崛起正是得益于此：它能够高效调用吉利在宁波深厚的工程储备、供应链资源和制造能力，实现从设计到量产的高速迭代。2024年极氪销量突破22万台，其背后的“宁波速度”是关键。这种模式的优势在于对市场需求的极致响应，以及核心技术环节的自主可控，构成了宁波产业生态中充满进攻性的一极。2024年，吉利在前湾新区产值超过720亿元，整车产量达36万辆。

以吉利系与上汽大众形成的整车“双核”格局，是“稳定器”与“推进器”的有机结合。大众确保了规模、质量和国际视野的基本盘，吉利-极氪则代表了敏捷创新和垂直整合的突破力。两者共同吸引并哺育了庞大的供应链集群，形成了整车拉动效应最大化的独特局面。

如果整车企业是宁波新能源汽车产业的“门面”，那么隐藏在其后的庞大供应链体系则是支撑这一产业的“脊梁”。宁波拥有超过5000家汽车零部件企业，其中隐藏着大量细分领域的“隐形冠军”。新能源汽车的浪潮并未冲垮这座传统优势堡垒，反而激发了其强大的“适应性进化”能力。

在这片土壤上，培育了22家国家级单项冠军企业、97家国家级专精特新“小巨人”和62家上市企业。均胜、敏实、拓普、华翔4家宁波企业跻身全球汽车零部件供应商百强榜，数量位居全国第一。

均胜电子的展厅里，陈列着从传统汽车安全气囊到最新智能座舱系统的一系列产品。这家起源于宁波的本土企业，通过多次国际并购与技术整合，前瞻性地卡位了汽车安全和电子领域。在新能源时代，其主被动安全系统、智能座舱、电控系统恰好成为智能电动车的核心需求，成功从零件商转型为平台级系统集成供应商。

圣龙股份的路径则更具代表性。作为传统燃油泵领域的强者，它没有固守城池，而是将技术积累应用于新能源车的电子泵、冷却模块等，并敏锐地向产业链下游延伸，自建充电场站运营网络。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圣龙股份已跨界投资建设了192座充电场站，日均充电量超过14万度，尝试构建“核心部件制造+基础设施服务”的新商业模式。

宁波供应链的独特优势在于其高度专业化分工与地理集聚效应。在宁波及周边50公里范围内，形成了涵盖模具、铸造、机加工、电子、注塑等几乎全部环节的完整供应链体系。这种产业生态带来了显性优势：据宁波市汽车零部件产业协会调研，当地整车企业与核心供应商之间的平均协调响应时间仅为2.3小时，远高于行业平均水平。同时形成了极低的物流与沟通成本，在长期合作与重复博弈下形成的产业信任，降低了交易的不确定性，这使得宁波供应链在面对订单波动与技术变更时展现出了较强的韧性。

然而，转型之路并非坦途。宁波市经信局的一项调查显示，当地汽车零部件企业中，已成功切入新能源汽车赛道的比例约为55%，仍有大量中小企业面临技术升级的压力与挑战。

任何成熟的产业生态，都不能只关注当下应用，更需对未来技术进行前瞻性投资。在全力角逐当前市场竞争的同时，宁波已将目光投向更远的未来。位于宁波东方理工大学的一间实验室内，校内讲席教授、中国工程院外籍院士孙学良团队正在全力进行全固态电池研究。

全固态电池被全球产业界视为可能彻底解决当前锂电池安全性、能量密度瓶颈的终极解决方案之一，但其核心材料固态电解质一直面临离子电导率与界面相容性的双重瓶颈。孙学良院士团队一直深耕卤化物材料在全固态电池中的应用，发展了一系列具有高离子导率、高稳定性的卤化物固态电解质材料。

今年10月，孙学良团队与合作者共同开发了一种新型超离子导体，能够在零下50℃的极端环境下高性能稳定运行。这一成果刷新了卤化物基固态电解质的室温离子电导率，达到了13.7毫西门子每厘米（mS/cm），为全固态电池的实际应用开辟了新的发展路径。这项研究发表在国际顶级期刊《Science》，引起全球同行的关注。

基于该项研究，在零下50摄氏度的极端环境下，无论是驰骋的新能源汽车，还是翱翔于高空的低空飞行器，都能依旧稳定运行，人们不再为续航焦虑。

对此，宁波市政府与产业界迅速联动，不仅开展全固态电池产业链情况排摸，还组建“全固态电池创新联盟”，正是试图将前沿基础研究的“火花”，与本地强大的工程化、产业化“燃料”相结合。

智能网联是宁波布局的另一前沿。宁波舟山港梅山港区已实现“远控桥吊+远控龙门吊+智能集卡”单个泊位的全自动化作业，开展无人智能集卡与人工集卡混行模式的技术测试。

这里拥有36台远控桥吊和110台远控自动化轮胎式龙门吊，是全球最大规模远控自动化设备集群。更引人注目的是，梅山港区集装箱码头已拥有无人集卡129台，是全球范围内无人集卡数量最多的码头。

在城区场景中，宁波高新区累计完成17个路口和8公里道路路侧通信设备改造，投放了18辆L4级智能网联配送车，探索“最后一公里”无人配送新模式。

当前，中国新能源汽车产业正从“电动化”的上半场，迈向“智能化”的下半场，竞争维度更复杂，对综合生态能力的要求更高。宁波这座东方港城的野心，不是成为又一个传统汽车制造中心，而是探索一条制造巨头与创新尖兵共舞、应用市场与前沿科技共振的独特产业发展道路。这条路，注定漫长，但根基已愈发深厚。